第345章、严嵩的觉悟

(读小说吧 www.duxs8.net)“这就是广州啊……”\n\n一条不算大的海船缓缓驶近珠江口，船头甲板上站着或大或小一群读书人，第一次离开琼山的海瑞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帆影连天的景象。\n\n“对！这就是广州！”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士子手中扇子不停，“莫说你们这些第一次到广州来的人了，便是我年年都来一次，每年见到的景象都不一样，当真是日新月异！”\n\n“罗兄，今年该中举了吧？”\n\n那士子脸色一僵：“今年举国乡试考纲都改了，那谁又能说得准？不才这一年苦读算学、物理、实践学与辩证法，尽力而为吧。”\n\n如今正值盛夏，嘉靖七年的乡试即将举行。\n\n广东是最早实行年年有乡试的一省，如今广东一省“产出”的举人数量，已经很多了。\n\n每年正榜之外，副榜举人有的并不甘心，还要再考。有的则因为如今官位更多，新法又让士绅赋役优免不再能像过去那般浑水摸鱼了，因而出仕为官。\n\n最主要的是，考纲终于要变了。\n\n春节前，陛下御驾亲征大破北虏、阵斩北元大汗的消息传至广东，举省沸腾。而随后，在嘉靖七年的第一期《明报》上，陛下照旧刊发贺词。这一年贺词当中的主题，曰“唯才是举”。\n\n携赫赫军功带来的威望，陛下重新定下了官学，但这官学却跟大家想的不太一样。\n\n姓罗的生员说起了这个话题，大家立刻也都议论了起来。\n\n“学科如此之多，莫非要像唐时一般，多科取士？”\n\n“兄台还真别说，算学必定要考，这倒颇有君子六艺的古风。”\n\n“那岂非还要人人通乐理、擅箭术、懂骑御？”\n\n“这工学、农学难道也要成取士一科？是让士子去做工匠、农夫，还是让工匠、农夫可以得出身、出仕为官？”\n\n“……”\n\n议论纷纷中，十五岁的海瑞却只继续看着眼前的景象。\n\n他是在琼山县的皇明小学院不，按照朝廷最新的计划，以后就只称小学了学成后，考绩保举到了广州府中学就读的。\n\n那个由府学改成的中学会是什么样的？\n\n身旁谈论的人，都是已经有生员出身的，他们是前去广州参加今年乡试。故而，他们现在只关心乡试和明年的会试。\n\n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海瑞却还年轻。\n\n大明的变化真的很快，对读书人来说，今后几年的变化将会更快。\n\n广州城内，府衙以府令为尊，从四品。在他之上，有正四品知府，但民政只由府令来督办。\n\n府衙之下，原先的各房如今也都称局。刑房不存在了，那是提刑局的活。兵房也不存在了，那是治安司的活。户房倒仍在，只不过田土、粮赋以外的其他税课，都在税课局。\n\n省府州县，如今民政这条线，底下仍旧是六个主要的司局署：官吏、礼教、经历、工程、档案、商务。\n\n现在广州府令吩咐的是原先礼房改成的礼教局正六品掌局：“本府皇明中学，秋闱后便要开学。哲学、文学先生倒好说，那算学、财经、历史、地理先生，你还需尽快找齐。”\n\n“下官正加紧礼聘。只是除了这些，省里还要咱们广州府帮着延请广东大学院的诸科教授，那可就难了……”\n\n“这些倒不急。朝廷旨意，各省都设一大学，却是要用数年建成的，也不需诸科齐备。找到哪一科的教授，便开哪一科。”府令随后看向工房改成的工程局正六品掌局，“倒是这广东大学院选在何处、营造事宜，省里把这桩大事给了广州府。拨银不少，这事却关乎广东文脉。依督台的意思，建在西樵山。”\n\n“下官倒是已去踏勘过。只是那里还有诸多官绅士子旧宅书斋，西樵山又在山中，那些银子恐怕还不够。”\n\n“无妨，你只踏勘定制，随后与省里礼教司商议营造方案。其他诸事，本官会与府尊商议，请督台及诸位大人都去信商议。若银两有缺，自会筹措。”\n\n城内另外一片宅院里，也颇有些官衙模样，门脸巍峨大气，上面却挂的是皇明记海贸行的牌子。\n\n在这宅院里一处五开间的正堂中，魏彬正时不时地咳嗽着，听着底下人的回报。\n\n他的义子给他端过来茶水，魏彬喝了两口之后便缓缓点了点头：“知道了。”\n\n说了一句话，却又再咳了两下。\n\n缓缓侧头看了看脸带担忧为他轻轻抚背的义子，魏彬微微笑了笑：“帮爹研磨……”\n\n“父亲大人，儿子来代笔吧。”\n\n魏彬摇了摇头：“呈奏给陛下的，为父得亲笔。”\n\n随后闭目养神，也在思索着。\n\n一眨眼，八年过去了。梁储去年走了，得了个文忠的谥号。自己今年以来，身体就越来越不好了，只怕也快了。\n\n人生的最后几年竟是在这岭南度过，一手帮陛下创立了皇明记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论权力和实际的影响力，只怕也不比到哪个省做镇守太监小，或者说大得多了。\n\n是一个充实又富贵的晚年。\n\n但现在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皇明记这个庞然大物，该向陛下建议做些安排，还有交趾的事……\n\n他缓缓睁开眼睛，提起了笔。稳了稳手腕，他才专心地开始写：【臣魏彬叩问陛下圣安……】\n\n广州府内，总督广东部院衙门里也在开着省务会议。\n\n吴廷举眼望着广东诸司首官及省乡贤院正陪，缓缓开口：“秋闱之后，本督与宋省台就要启程进京，列席三年一度的大国策会议。这段时日里事情还不少，先好好商议一下吧。”\n\n“督台，此次国策会议，多部衙参策已满三年，恐怕中枢又有变化。下官等都盼着督台重回中枢，您任官广东多年，可要多多念着广东百姓啊。”\n\n吴廷举笑了笑：“那又是谁说得准的事？不论如何，广东试行新法最早，诸事都不能因本督和宋省台去参会而有所耽搁……”\n\n广东如此，其他各地也同样。\n\n在宣大，王守仁正带着唐顺之巡边。\n\n“两镇防务，都是与我一同参详布置的。我回京这段时间，也正是鞑子最常寇边之时。去岁有大捷，今年可不能让陛下担忧。”\n\n“督台且放心，我与武定侯、榆林伯都知道轻重。”\n\n“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危。”王守仁把目光从宣宁五堡的方向移回来，“宣大试行军屯改制，这第一年尤为紧要。纵然陛下有去年御驾亲征大捷之威望，大多边将还是不舍得军屯军户军额之利的。”\n\n唐顺之笑了笑：“这一点，督台就更可放心了。我如今枪术更好，剑术、弓马也练得越来越好了。”\n\n王守仁呆了呆，随后只能无奈摇头。\n\n妖孽当真是妖孽，唐顺之的天赋，纵然是王守仁也颇感震撼。\n\n“走吧。看完这一趟犒赏银子和粮饷实发情形，这宣大屯田清丈的数字实不实，也就知道了。”\n\n“宣大倒好说，督台威望无人不服，两镇总兵麾下数支精锐也都只听陛下旨意，宣大年初叙功升赏，更是调用了一大批边将。下官倒是担心其他边镇，这宣大试改军屯，其他边镇诸将只怕心里都打鼓。他们可不像宣大诸将一般去年有功在身，过去旧罪可以功过相抵……”\n\n“总要闹上几次的。”王守仁倒是很淡定，“刮骨疗毒，岂能不痛？这是免不了的。即便如此，襄城侯如今仍欲继续立功，今年京营操练得可比往年还要狠。都在说他只是随驾亲征，虽能冒死追敌，但守住了博迪尸身和大纛之功，却是赤城侯送到他手上的。这点功劳便升侯，运道好而已。”\n\n唐顺之叹了口气：“运道很重要啊。陛下升其伯位为侯位，也确有激励勋臣、激励忠臣之意。襄城侯如今只是练兵选送至各边镇总督、总兵之下为标兵亲兵，确实还差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大功。”\n\n“故而先做好眼前事，其余边镇的隐患，陛下有考虑的。”王守仁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两位郎中都来了。”\n\n走向他们的，是兵部底下新设的屯田清吏司派在宣大的两个郎中。从今年起，从宣大开始，军屯的管理将由兵部的文官负责。工部底下原有屯田清吏司，现在则不断地在改善各种制度，无一不指向一点：陛下于实际政务上，不再玩什么诸部之间制衡的东西了，反而让他们在各自专注的领域有更大权力、更重的话语权。\n\n至于对文臣武将的监督、制衡，那是都察院、提刑司、厂卫的事。\n\n随着军屯试改开始的，其实还有更加大的改革，那将是这一次国策会议的一个焦点议题。\n\n唐顺之看着迎面走来的大同督屯郎中郑晓，制科考试之后再见面了。\n\n他的官品没变，但现在到宣大来，也是委以重任了。\n\n随着王宪回京，宣大军屯试改，今年的宣大边将调动，除了王守仁之外，宣大已经是新一代文官武将在这里建功立业。\n\n但京城里，今年的大国策会议上，老一代和中坚一代，即将为许多显要的位置展开争夺。\n\n又是一轮更大的中枢衙署改革，陛下正不断创造着机会，让更多认同他对大明再造思路的臣子站到他身边，委以重任。\n\n对此，唐顺之深感佩服这恐怕是隋唐设了三省六部、开了科举之后，最为波澜壮阔的一次改革。\n\n从正德十六年到现在，能够反对皇帝意志的人越来越少了，何况他意志的方向，实在是正让天下贤才能拥有更大的舞台、更显赫的地位。\n\n紫禁城的皇宫如今喜气洋洋，因为去年北虏寇边，永淳公主的大婚往后延了大半年，终于得以举办。\n\n陆炳寸功未立，只因一直随驾护卫，却也能成为一项资历。\n\n而驸马都尉，本就已超品。\n\n现在朱厚看向身着喜服到了宫里迎亲的陆炳，只是笑着嘱咐：“去吧。大婚之后，再好好为朕效命。”\n\n“臣遵旨！”\n\n看着他们离开，朱厚问顾仕隆的儿子顾寰：“靖国公这几日病情如何？”\n\n顾寰现在担任着侍卫，闻言眼睛一红，行礼道：“谢陛下挂念！家父每日服药，只是病情仍不见好转。”\n\n朱厚心头轻叹：才四十五，正值壮年啊。\n\n虽然已经改成医养院的太医院中名医们多次会诊，也没拿出什么好办法。\n\n朱厚隐隐猜测，顾仕隆只怕是患了什么癌症。\n\n“休假回府吧，好生照料着。”\n\n顾寰回了家，到了顾仕隆的床头，顾仕隆的脸色已经很蜡黄。\n\n见儿子一脸担忧，顾仕隆勉强笑了笑：“可惜……爹身子骨不好。若能再立大功，你……便袭的是公爵。”\n\n顾寰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说道：“父亲，儿子必定会再立殊功，将靖国公传至三代后！”\n\n顾仕隆摇了摇头：“不必执念……先升侯为公，再三代不降等，那该是……何等出生入死……”\n\n他是嘉靖朝新封的第一个国公。宣大一战，也没有再诞生一个国公。\n\n如果自己的身体健康，他大概能拼个三代不降等。\n\n此刻儿子虽然有志气，但他的才干谋略可还不够。\n\n于是顾仕隆叮嘱道：“不是一定要上战场，才可建功。寰儿，首要是管好你的四个弟弟，莫要让他们祸及顾家。至于你……我已拜托了杨总参，请他保你去那总军备部。把这件事做好，一样是殊功。有几个人，你一定要多多请教……”\n\n自己清楚大限将至，顾仕隆此刻的心思就是托付好后事。\n\n顾寰的身子骨比他好多了，大概福寿绵长。既如此，就不必急。中人之姿有中人之资可以走的路，何况他顾寰是嘉靖朝第一个新封国公的长子？\n\n现在，另一个朝廷重臣的儿子却聪明至极，正对父亲分析着他成为总理国务大臣的可能。\n\n严嵩啼笑皆非：“你胡说些什么？爹去年才刚回京做礼部尚书。”\n\n“费总宰必定请辞！诸国务中，还有二位年纪已高，精力不济。论圣眷、论才干，爹，舍您其谁嘛！”已经虚岁十六的严世蕃振振有词，“我跟陆哥关系这么好，要不请他帮忙向陛下美言几句？”\n\n严嵩一个巴掌薅到了他脑袋上：“你当这重臣之位是什么？莫要胡闹！”\n\n公主大婚，自然还有大宴宾客。眼下这父子两人，就是在公主府等待大礼的偏房中。\n\n严世蕃戴了个眼罩，用一只眼睛左右望了望，不满地说道：“爹，儿子已经长大了！”\n\n“你性子越发不服管教了！爹这是奉旨，好好管教你，将来才能委以大任！”\n\n严世蕃这下倒来了劲：“今年武举乡试，我必定能中举！”\n\n“……你就没吃苦勤练武艺！”\n\n“这回我有准备，中举是必定中举的。要是爹你做了国务，我明年也必定会试能名列天罡神将！”\n\n严嵩警觉起来：“你搞什么了？”\n\n严世蕃握了握拳：“我武艺又不算差！”\n\n严嵩盯了他一阵，随后不由分说：“你虚岁才十六，今年不许考！”\n\n“……”严世蕃一只眼傻眼，哪句话说错了？\n\n严嵩认真地说道：“今年一整年，爹都在为新学制忙碌。这礼部尚书，爹准备至少还做三年。”\n\n他这个礼部尚书，更懂得从今年春节开始传向整个大明的事意味着什么。\n\n大明的一切，都需要由人来完成。而今年开始的新官学和新学制，是要重新搭建天下人的进身之阶。\n\n对陛下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n\n陛下在贺词中说了，学问还会不断演进，朝廷正在编纂更为齐全的教材。天、物、人三理是大道学问，上承先贤哲思，故谓之哲学。\n\n诸学科以哲学为首，其后还有可致大道的诸多学问。这些学问既合天理，也有经世致用之妙。其中人理大道下，有哲学、文学、史学、律法学、财经学、管理学、艺术学、教育学，物理大道下；有算学、物理学、炼化学、农学、工学、医学、天文学、地理学、建筑学……\n\n熟读四书五经和儒门经典就能受用一辈子的时代彻底过去了，大明读书人出仕为官，将要面临全新的规则。\n\n现在看来，之前这几年，今后这几年，也还只是新的规矩稳定之前的过渡期要兼顾目前这一代读书人的情绪，也要让下一代读书人有新的方向。\n\n各地社学以后均称小学，县学冠以皇明二字。有教纲，有学制。五年学成，县试考过可入府学改成的皇明中学。这中学凡四年里，府试考过，则有生员出身。\n\n其后，则有三条出路。\n\n从八九品小官做起，出仕。\n\n继续考乡试、会试，以更好的出身出仕。\n\n考院试进入各省大学院，在大学院学满五年考绩合格后，同样有举人出身、而且是可以去考会试的正榜举人待遇，而且更容易考中那些将新设的科举会试科目。\n\n陛下要用各省大学院，让各省把一批批秀才培养成各个学科都有扎实功底的人才。毫无疑问，通过大学院学成后获得正榜举人待遇，将是比直接去考乡试更有把握的道路。\n\n走上了这条路，就走上了从此以陛下规划的新学科体系为进身之阶的道路。\n\n这条道路的出口，其中一个则通向将来越来越要求一些实务学问的官职，让他们刚刚出任第一个官职时不至于只会高谈阔论、被官场染得面目全非。\n\n而另外的出口，则是大明体系庞大的、被陛下称为编制的官职以外的其他各种职位：教师教授、国企职衔……\n\n陛下不只是需要一个严嵩，一群重臣。\n\n他老人家心里装着天下，要的是源源不断的贤才。\n\n还有什么差使办好了，比这件事更能得圣心？\n\n(本章完)\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