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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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寒门里向外张望的目光,应该是多年之前就已经有的了。碓房村[1]傍晚的天空,就是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大堆大堆的云层,黑、红、蓝、紫多种颜色相互夹杂,或隐或现,或浓或淡,起起伏伏,参差交错,像山峦,像兽群,像神像仙,像滔天巨流,以蓝天作衬,构成了一幅多彩的、某位大师随意涂抹的印象派油画;又仿佛是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盆,一堆堆木柴、煤块,在旺火过后,散发出绝望的最后的热量。热头[2]远远地、高高地、在纷乱复杂的云层里探头探脑,在高高的白杨树间欲出不出、欲落不落,让人感觉到好像还有什么让它牵挂的心事。 这天的深处、云团的里层还有什么呢?这天外、天外的天外又还有什么呢? 四个孩子坐在高高的谷草堆旁,他们将看了很久的书扔在一边,先是掐谷草的芯,用来掏耳朵或者抠牙齿,再是眯着眼看这渐入黄昏、变幻莫测的天。谷草堆在秋老虎的暴晒后,更多的体香在慢慢释放,将几个孩子熏得有些受不了。两个男孩站起来,把靠近地面的草把抽出,一股久沤如烧酒的味道弥漫开来。很快,潮湿的草把里爬出一大群米汤虫,米汤虫有的大如拇指,有的小若米粒,像一只只曾溺于米汤里面的草鞋。它们安宁的生活遭到破坏,惊慌失措,无数、密集的脚在慌乱舞动,到处乱撞。两个女孩吓得尖叫起来。小一点的那个,叫冯春雨,站起来就跑。大一点的这个,叫冯天香。冯天香跑了两步,又站住,回过头来,叉着腰骂: 冯维聪,冯天俊,小脚杆痒了咯!看我咋个收拾你!两个男孩一阵坏笑,寂寞之极,他们总得找些事来发泄一下才舒服。 一片灰雾带着风声,从白杨树间扑了下来,落了地才看清是一群麻雀。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急雨似的啄食那满地的虫子。不一会儿就将米汤虫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它们又扑扑扑地飞上谷草堆顶,左顾右盼,叽叽喳喳。冯天俊拾起一块土坷垃扔去,麻雀受惊,瞬间腾空,消失在纵横交错的白杨树林深处。 冯天香抬起头,叉着腰,噘着嘴,对着天空恶狠狠地骂道:坏麻雀!不得好死! 冯春雨说,姐,你怎么了你?冯天香哭丧着脸,指指自己的肩上,你看你看,麻雀屙屎在我的衣服上了! 冯春雨忙抓了一把谷草,小心地擦拭着冯天香衣服上的雀屎。冯天俊在一旁哈哈大笑,幸亏我躲得快,要不就掉在我身上了!你幸灾乐祸了!冯天香说,你也好不在哪! 大的那个男孩叫冯维聪,相对要懂事得多,为了转移大家所关注的事情,他将冯天俊背上的尘土拍掉,说,我们修天吧,把天修好,这种霉气就不会落在我们的身上。 好呀好呀!几个孩子快活地叫喊起来,接着就开始玩那种叫作修天的游戏。他们在场院的空地里画一个很大的、状如豆腐块的空格,再往里面画上大大的米字,以猜拳的方式决定修天的顺序。游戏的规则是,轮到的人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踮起,蹦一下,将前面一块破瓦片踢一下,从格子的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瓦片出格、跳格或者占线即视为输,顺利从格子那头出来视为赢。玩了一会儿,两个男孩就不玩了,原因是他们腿脚没有女孩灵便,只输不赢。 两个男孩跑到场院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些石头凿成的碓窝,又大又厚,拙笨无比,半截被深深埋在土里,粗壮的麻栗树做成的碓棒高高扬起。两个男孩站了上去,一边踩,试图将那碓棒压起,一边念道:碓棒碓棒沉沉,舂碓得要好男人;碓窝碓窝圆圆,舂出白米好过年…… 冯天香说,还念什么饿痨经!冯维聪说,村里的大人们踩碓时,都是这样念的!冯春雨说,你们踩空碓呀,踩空碓是要被雷打的! 冯天俊说,那你就去家里端一簸谷来,我们舂些,好好吃上一顿。 冯天香说,嘴馋了也别做那样的梦,上个赶场天早让妈全背上街卖掉了! 冯天俊急了,卖掉?怎么又全都卖掉?冯天香说,还不是为了我们读书要交学费嘛!此话一出,几个人突然噤声,一个个像是口里塞满了麻核桃[3]。 两个女孩手拉手,转身就走。冯天俊对比他大一点的男孩说,冯维聪,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你的媳妇儿你就舍不得说?心疼了咯? 冯维聪说,我比你大,比你守规矩。我都知道害羞了。冯天俊摸摸空瘪瘪的肚子说,开开天,看看门,满天月亮半个星。半夜听见人咬狗,抓起狗来打石头。石头咬了我的手。孤魂野鬼满天走…… 两个女孩站住,转过身来。冯天香说,嚼啥子牙巴骨,怨胀[4]!我们做饭去了,你们去河边把牛牵回来,别忘了给它饮水。今天的蒿菜拌苞谷饭,可是要加猪油的啊!要肿脖子就快点回家! 这年头,米饭肯定是没有吃的,能吃上蒿菜拌面已经不错了。蒿菜拌面太粗糙了,又是一大股苦味,绊舌头,要是真的加了猪油,吃进嘴里肯定少了阻碍,味儿也翻了过来。 冯天俊禁不住舔了舔嘴唇,说,今天是不是你们谁长小尾巴[5]了,还是家里有啥好事? 孩子们都纷纷摇头,他们不知道,今天晚上,伤心隐藏在暗处,他们的梦想在谷壳里拐了一个弯。 黑乎乎的木门内,枯黄的油灯,像是一颗慢慢滚动的黄豆,照亮的范围比一个拣豆的簸箕大不了多少。冯家六口人吃过加油的蒿菜拌面,紧缩在这片灯影里,决定着一件非比寻常的事。这六个人分别是冯敬谷、冯婶、冯天香、冯春雨、冯维聪、冯天俊。不管是做爹的冯敬谷、最小的儿子冯天俊,还是冯维聪的未婚媳妇儿冯春雨,一个个的神情都凝重得不行。 冯敬谷脸皮又黑又皱,头发乱如枯草,四十多岁的样子,事实上他却只有三十六岁。在烟锅里蹿出的老叶子烟的烧熏下,他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脖颈偶尔转动一下,干皮火燎的唇偶尔翕动一下,脸却硬得像是白杨树的枯皮,没有表情。一步步熬过若干生涩的日子,本命年,正当年,他领着一家人,拉着穷家这辆笨重的牛车,在土地里一天天度过,天黑不一定归家,天亮前却硬得起床。 天天和太阳扳腰[6],却次次不知谁输谁赢。冯婶常常这样形容一家的生活。 冯天俊照爹的要求,把废弃的作业本撕下一页,平均分成四条,交给爹。爹拿掉一条,在油灯上引燃,扔在火塘里,火苗瞬间蹿起,纸条化为灰烬。爹转过背,将早已准备好的两粒米和一粒脱去米的谷壳,分别放在这三张纸里,做成阄。将油腻污黑的毡帽摘下,翻过来,敞口朝天,放在小木桌上,再将这三个阄放在里面,端起来摇了摇,再放下,再端起来摇了摇,再放下。 毡帽里的世界,很未知。冯天俊眨眨眼说,爹,还差一个。冯敬谷马着脸不说话。冯婶说,就三个。 冯天香的眼光在每个人的头上停了一下,说,我们是四个人。冯婶说,你爹和我商量了,冯春雨一定要读的,就不用拈了。冯天俊噘了噘嘴。冯春雨忙站起来说,叔,婶,我就不读了,我和你们一起下地,挣钱供他们,我可以一年喂出两头猪,积一厩粪,打一场谷……冯敬谷的烟锅明灭了两次。他将烟锅在火塘坎上磕了两磕,狠狠吐了一口痰,伸脚搓掉,说,咳! 冯婶伸起袖子,擦了擦眼,说,娃儿,家里穷,你爹这样做,实在没得办法。读书要紧,活命更要紧。眼下田里不出粮食,家里的米瓮都空了,木梁上的腊肉连个把儿也没有,信用社里欠着一大笔债。万礼智今天又上门催债,同时特别说到,村头的孔庙里的孔圣人要描金,每家要按人头交钱,我们一分钱也拿不出的了,这是件大事,可我们无能为力。你们要为你爹考虑,也要为我考虑。 冯敬谷白了冯婶一眼,将烟锅倒过,烟蒂落下,他将烟锅别进腰带,挺了一下身说,拈。 灯芯毕剥地响了两声,长出两颗团团、黄黄的灯花,冯婶心里一喜,想是好事,便从盘头的发间取下一根缝衣针,将油灯挑亮,不想用力过重,灯一下子熄掉。整个屋子立即隐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冯春雨鼓起腮帮,往火塘里吹了两口,将火里燃着的木柴头举起,小心把油灯点燃。 还是很暗,拨亮点,拨亮点!冯天俊叫道。冯天香啐了他一口说,要亮到城里去!城里有电灯!家里的煤油瓶里都空了!也不替大人着想!冯敬谷说,拈! 冯天俊猴急,他搓搓手说,让我先来吧。说着,就把手伸进毡帽。爹一巴掌打开他,嘿了一声。 冯婶说,牛耳朵先出还是牛角先出?从大到小,按顺序来!那我来吧,冯维聪自言自语道。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说,爹,我是老大,我都大人了,成人了,你看,我的手臂这么粗,个头也不小,放牛、挖地、拾粪、插秧、舂碓……哪样我做不成?我回来帮你,让他们去读。 爹丧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吭气。 冯维聪只好再次伸出手,伸进爹的毡帽,他闭上眼,拿起了一粒,手抖得厉害,那个小纸团,好像比一捆谷还重。第二个拈阄的是冯天香。之前,冯天香偷偷摸到供桌面前,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作了个揖,闭上眼默念了几句什么。她暗自祈祷的时候,大伙的注意力都在爹的毡帽里,谁也没有理会她。 冯天香把手伸去,拿了一粒。她趁大家不注意,把手背在后面的黑暗里,将纸团抠开,一摸,手抖了一下。 她摸索着将里面的东西丢掉,站起来,往家里堆谷壳的角落里走去。 冯敬谷看了她一眼,回!冯天香连忙坐下。 第三个是冯天俊。冯天俊要哭了,一脸的难看。他噘着嘴说,我就不拈了,先看他们俩拈了啥,如果他们中有一个的是谷壳,我就能读书了。 冯敬谷沉着脸说,拈! 冯天俊暗自嘀咕了一句,我这是脱掉裤子放屁,多一道手脚。他伸手将最后的一个阄拿起来。 冯春雨急了,站起来说,叔,你也让我拈阄吧!冯敬谷摇摇头。冯春雨噘着嘴说,你们没有把我当成是你们亲生的……冯婶嗔了她一句说,傻姑娘,你比我们亲生的还亲生……你拈什么呀,你肯定要读的,要不然我们咋对得起你爹。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两颗泪滴夺眶而出,冯春雨将头埋在暗地里抽泣了几声。 冯维聪捏了捏手里的纸团,说,看我的。他打开,里面是一粒米。 冯维聪脸上一喜,我可以读书了……可是,可是你们俩就有一个读不上书,不行不行。爹…… 冯敬谷一脸的紧,依旧一言不发。冯婶说,下一个吧!冯天香不动,一家人都看着她。 冯天俊挤了挤眼睛,说,姐,搞不好,你的就是谷壳。冯天香说,我拈的本来就是谷壳。 冯婶说,你打开看。冯天香不动。冯敬谷说,开! 冯天香很不情愿地打开,纸团里却是空的。一家人都愣住了,冯敬谷把目光指向冯天俊,冯天俊只好乖乖打开纸包。纸包里是谷壳。冯天俊一下子哭了起来:呜呜,我读不成书了!我读不成书了!冯天香说,拿错了,拿错了,我的才是谷壳。 冯敬谷说,命!冯婶揉揉眼睛说,娃儿们,这是天意,不要怪自己,也不要怪爹妈……冯天香,你瞒不了我们,你的心思,妈懂。 碓房村是茫茫无边的乌蒙山区里一个小小村落,虽然隔酒州县城有五十多里,略显偏僻,周围是山,交通曲折,但怀抱着上千亩的良田沃土。那土层至少是上万年的堆积,黑得发亮,黑得发臭,一锄下去,只听“滋”的一声,一团黑泥就起来了,随手拾起,掰开一看,里面全是植物腐朽的根叶,湿湿的,软软的,绵绵的,松松的。村里人夸耀土地出种,不说能产啥,不说一根苞谷秆能背几个包、谷子一蔸能长几根穗、豆子一荚能有几粒,只说:捡块石头也能榨出四两油!石头也能榨出油来,可见地力之好。你说庄稼能不长好吗?因了山势,日照时间也长,山垭口又常有冷风灌来,在一冷一热之间,庄稼品质就好,尤其是稻谷。入了秋,稻花的香味刚刚消散,新米就上市了。家家户户谷粮满仓,那谷用石碓石棒舂掉壳,米色不是白的,是油沁沁的,润,有点半透明,懂行的说那是玉的颜色。放在砂锅里煮熟,盖一取掉,香味就直捣人心。启眼一看,那米粒居然颗颗直立,皮面上还浮着一层厚厚的脂——那是米油!吃碓房村的米,不伤菜,随便烤几个煳辣椒,煮碗淡水白菜,就能吃饱。早在清朝年间,这米就作为贡米,县衙门将这里的米全包了,不准外卖,谷子一脱穗就人背马驮、翻山涉水拉走。再有就是人少地多,就是民国十四年全国各地闹饥荒,死了不少人,这个地方都没有一个人被饿得丢命。 因为谷多,谷要脱壳,这里的石碓窝就多,几乎家家都有一个一抱大的碓窝。而生产队里,专门备下几大间房摆碓窝,数十个大碓窝,青石琢成,结实敦厚,一字摆开,大半截塞在土里。碓房村最大的碓窝一次可装谷一百斤,碓杆是用一抱多粗的麻栗树做成,沉重坚实,需要十个以上的壮汉才踩得动,才扬得起来。如果有妇女孩子参加,至少也得十五六人以上。这是何等的气势!这样的碓,一般都是要到年关将近,生产队里放假,农家户户准备好晒干的谷,拈了阄,排好号,依照顺序,才能开动的。 碓房人因此而深感得意。每每走到外地,有人问起,说,我呀,住碓房村!说者一脸得意,听者一脸敬意。碓房村的姑娘不外嫁,要嫁就嫁城里面,至少也是城郊。碓房村的儿子不愁娶媳妇,家家的男娃儿不到十五六岁,就有外村的人讨着好问上门来,说,给你家公子相个媳妇儿?碓房村人几乎没有打单身的,就是嘴有点斜,眼有点眯,个有点小的,都不愁娶。可是现在,刚解决了温饱,和温饱一样让人揪心的事出来了。冯家最大的孩子初中毕业,准备上高中。读高中要离开村子,到县城的完全中学去读。在外读书,要学费,要路费,要床铺费,要伙食费……费用一下子涨出太多,家里又实在太穷。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冯敬谷的岳父、岳母相继去世。请道士先生,扎纸火,买烟酒鞭炮,办猪羊祭,选坟山地,给抬丧的亲友们办饭……碓房村的这规矩,一点也不能少。农村人干啥都可以省钱,生娃可以省,结婚可以省,祝寿可以省,老人过世却是不能省的。少掉一项,即视为不孝,要被人指着鼻子、吐着唾沫骂的。其他家弟兄姐妹多的可以摊,凑份子,每人出点就可以解决。冯敬谷不行,岳父岳母膝下就只冯婶一个,什么事来了,只能一个人接招,是乌龟跌在石板上——硬抵硬。冯敬谷没有办法,又四下里借钱,给村邻借,跑到后山老家借,到信用社借,到处欠债,好歹总算将丧事办掉。办掉丧事,家里已经风飘雨摇,穷得叮当响。这是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但在特殊情况下,馊主意会悄然出世。唉,真是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哪! 拈阄是冯婶提出来的。早先冯敬谷坚决不同意,因为他曾跪在岳父家先人的灵牌前发过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这群儿女供出个人样。但当他砸了锅卖了铁也弄不回几个钱的时候,当他想卖血却找不到卖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当年赌过的咒、发出的誓言是何等的软弱无力和毫无作用。冯婶跪在爹妈的坟前,祈求新亡人原谅冯敬谷,这事不能怪他,他为她们家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一个倒插门女婿应尽的职责。他的承受之重,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 冯敬谷叹了口气,算是勉强答应。 拈了阄,结果出来,但这事情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鸡已叫过头遍,一家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睡不着。公鸡声嘶力竭的叫声,有点惊心动魄,夜鸹子在檐下叫了两声,扑扑地飞走。白杨树上有什么咕咚的一声落了下来。冯敬谷心里想着会不会是一颗星星,或者是树上一只睡死了的什么鸟。 一响一动,在这个夜里,像刀子一样在心里搠来搠去。冯敬谷披衣起床,给牛添草,然后坐在牛厩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偶尔一阵风来,门的两边,黄表纸写的丧联扑嗒作响。作为当家的,冯敬谷实在没有办法,一家子过到这样的份上,是他的无能。今年,还未到旧历八月,一股寒流从村庄背后的黑山垭口扑了下来,将整个坝子一巴掌按住。那几天,人都冷得发抖,更不用说生长正茂盛的各种植物。正在长嫩尖的蒿草全都弯了腰,正在扬花的谷穗一下子变黑,到了白露节气,谷穗全都直冲冲的,不灌浆,不勾头。碓房村人语:谷子不勾头,割去喂老牛。一年遭灾害,三年难伸展。碓房村村民们眼里的光像缺油的灯芯,全都暗了下去,说话低声软语,有气无力。 碓房村人历来都有送孩子读书的好习惯,从古到今,家家户户没少看到读书的好处,读书比种田好,读书比收谷好。古人不是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古人不是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吗?一户人家,只要供出一个人参加工作,就糠箩跳米箩,就有好的吃,就有好的穿,就可以进城去看看稀奇——光宗耀祖哪!如果一家人,子女全都读出书,都吃国家粮,穿国家衣,那就说明,这家人祖坟埋在了龙脉上,后人发达了。 冯敬谷觉得自己的皮在一层一层脱掉,血慢慢被抽干,肉慢慢收紧,腰在一寸一寸地勾下去。他深知读书对于孩子一生的重要,他为他们奔波得太多了,但现在,他找不到钱给孩子读书,便只好采纳妻子提出的下策,这样的办法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但至少,可以保证家里有人读上书。这几个孩子都聪明,一个个读书都上心,筛掉谁都不忍心。孩子们在拈阄的时候,冯敬谷觉得自己的脸上有虱子在爬,有根小棍在往心里捅。一家之主将孩子们弄成这个样子,他羞呀!好长一段时间,他将眼睛紧紧闭上,不敢睁开。 冯天俊这孩子打小听话,成绩很好,从不惹事,也不让他操心。可他命孬,没拈到,当爹的疼在心里,但不能为他一个人而疼在脸上。 屋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躁动,冯敬谷知道是窝里的麻雀们受到了什么惊吓。 一个黑影慢慢朝冯敬谷移了过来,冯敬谷吃了一惊,随手拾起牛鞭就要劈下。黑影往旁边一闪,说,爹! 是冯天香! 冯敬谷说,咋?冯天香抽泣了两声,用手擦了擦眼露水[7],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冯敬谷说,睡! 冯天香摇摇头,说,我睡不着,爹,你让我回家,帮你干活,让他们去上学。 冯敬谷说,不!冯天香说,爹,哥和弟他们学习都比我好,比我聪明,他们又都是男的,读出来给我们冯家争面子,传后。冯敬谷不作声。 冯天香说,我去打工,沿海那些大城市不是都在招女工吗?我挣钱供他们,你和妈就轻松了。 冯敬谷磕了磕烟杆,说,不!冯敬谷站起来,说了一个字:命!便进了屋。月光从高高的白杨树隙里照了下来,干净,却凉得透骨。 天刚露白,冯婶便起了床。屋子给打扫得干干净净,火塘里码了柴,生了火,猪食煮得啵啵响。干脆的白杨树根燃起的火苗,轻盈,淡蓝,一起一伏,还带着些香味儿。冯天香没影。冯婶想,香儿是不是担水去了,看看水桶,可里面装得满满的。冯婶想,香儿是不是去上厕所去了。可过了好一会,还是没见回来。她跑到檐后一看,还是没有。冯婶想,香儿是不是到外面白杨树下背书去了,可等阳光都将整片树林照得一片金黄的时候,香儿还是没在。 冯婶叫了声,香儿!香儿!没有回答。 冯婶急了,大声叫道,悖秋时[8]了!悖秋时了!天香不见了! 冯维聪听到妈的喊声,从楼上蹿下来,院里院外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冯天香。回到屋子,见灶台上压着一张纸,冯维聪拿起来一看,大叫道:香姐走掉了!香姐打工去了! 那张纸上面写的是: 爹、妈: 哥和弟都是学习好的娃,又听话。家里穷,供不起,我情愿放弃自己的学业,打工供他们,也给你们减轻一点负担。你们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挣到钱,我会按时寄回。我对不起你们。维聪和天俊也要记住,你们要是读不出书来,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们。 不读书是我的选择,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怪你们的。 女儿冯天香 砍竹子遇上了节子[9],冯婶一听,腿软了下去,抓天无路啊!冯敬谷正在牛厩里牵牛,准备下地,见此情形,脸僵住了,像块石板。 到了晌午时候,碓房村的二十多个男人全都拥进了五十里以外的酒州城,他们神色焦虑,步履匆匆,各自肩上背着一袋煮过的冷洋芋,撒网一样分布在县城的每一个路口和车站,以及每一家宾馆旅社。见到一个人就迎上去,向人家口述冯天香的长相、穿着、口音和她可能去的地方,末了小心地问,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事实上直到太阳的余晖在酒州城消失,夜灯慢慢明朗,谁也没有得到一条值得参考的线索,冯天香的影子根本就没有见到。冯敬谷坐在长途车站一排排客车的缝隙间,头勾在了裤裆里。 冯天香今年十五岁,要强得不行。农村的苦没少吃,但一个女孩子在外,不知要遭遇多少霜雪雨露,不知会遇上多少艰难困苦和意外,那可不是万一,而是一万。 冯婶嗓子叫哑,眼睛哭肿,胸口哭痛,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冯春雨跪在冯婶的膝前,说,婶,我一辈子都是你和冯叔的亲女儿…… 还用说吗?这话肯定是多余的,而且在眼下显得多么无力。几天过后,冯天香还是没有任何音信。这帮汉子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碓房村。冯婶和冯敬谷将冯维聪、冯天俊和冯春雨叫到火塘边。冯婶咬咬牙说,你们三个听好,今年是荒年,我和你爹就是卖血、卖房、卖地、卖坟山,也要供你们三个,哪个半路上打退堂鼓,哪个读书不卖力,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冯敬谷指了指供桌。三个孩子齐刷刷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齐声说,我保证好好学习,保证考上大学,不让爹妈背时倒灶[10]一辈子! 冯婶说,冯春雨,你还要给你爹保证。冯春雨回头对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磕了三个头说,爹,你在天有灵,我保证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 冯春雨还没有说完,泪珠早吧嗒吧嗒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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