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还是个耙耳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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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入夏之后,晌午的空气里都带着一丝燥热。 李白顺着七娘的小手,往河岸边柳树下望去,只囫囵瞧见车驾窗前支着一只皓白纤细的手腕。 风再一吹,那帘子便又挡上了。 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弹了七娘一个脑瓜崩:“别人家地界,别瞎闹。” 七娘捂住脑袋,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都要被弹飞了。 不多时,李县令等候的人也到了。 此人名许自遂,是已故许相公之子,也是许二娘的阿耶。 许自遂神色匆匆,下了船便拉着李县令先行一步,言谈间提及“永业田”“口分田”之类话题,似乎并非是为儿女亲事赶回来的。 婶娘周氏见李县令被拽走了,便上前与两人解释:“许家的永业田出了些岔子,这里头牵扯到咱们家,那二人着急处置,今日怕是不便商议你的事了。” 李白挥挥手,并不在意。 七娘虽然好奇师父的八卦,也不想惹急了他,提及什么造户籍的破事,只好眼巴巴望着那许二娘的车走远了。 李家的马车跟来了两驾。这会儿李县令用了一乘,余下四人便挤在一处回宅邸。 李幼成见四下没有外人,终于憋不住了:“婶娘,许家的永业田,与我们何干?” 周氏也不瞒他:“前阵子,许家三房那孽子,背着家中偷偷贱卖了老相公传下来的永业田。原本这田产是卖予你阿娘,事情倒还简单,可她转手又抬高三成卖给了彭家。如今,那彭家坐地起价,要出三倍才愿意卖还祖产。” 李幼成听得目瞪口呆,小半天才气道:“阿娘真是糊涂,陛下屡次颁诏,禁止民间私售永业田,这要是被抓到可如何是好!” 李白和周氏听了这话,都心照不宣的沉默了。 唐随北魏,实行均田制已久。 然而到了盛世之下,贵胄、官身、地主和寺院却是遏制不住的进行着土地兼并,侵占私田。 朝中为此都想过不少法子。 仅开元九年至十二年,全大唐便进行过大规模的检田扩户,想要借此维持住日渐瓦解的均田制度。 可惜,效果不大。 安陆如今的永业田私相买卖局面,就是全唐的一处缩影。 李白不禁叹了口气。 七娘老气横秋地也学着叹息。 周氏被逗笑了,看七娘的眼神里有着藏不住的慈爱:“饿了吧?七娘可要用些点心?” 爱吃甜食的小女娘难得露出羞涩表情,眼神飘向李白,示意他给自己搭个台阶。 李白:“看我做什么,我替你吃?” 七娘:“哼!想得美!” 一番逗趣下来,气氛轻松不少。七娘吃什么都香甜,周氏看了欢喜,也跟着不知不觉用了两块。 很快,马车停在一处宅邸的侧门前头。 李白抱着七娘下车,跟随在周氏和李幼成身后,入了李府宅院中。 安陆本家的祖宅很大。 婢女前行带路,绕过几处亭台楼阁,才进了一方小院的正殿,殿内高位上坐着个老妇人,侧首下方是两名孙辈。 周氏低声提点:“这是你大奶奶和两位从弟。” 李白点头谢过,迈进门便叫人,同时不忘按着七娘的小身板一起见礼。 老太太满意点头:“这一路山重水远的,定是累着了,快坐吧。” “欸,好嘞!”七娘应声,手脚并用的爬上椅子要去坐,哪知爬到一半挂在上头,逗得老太太和周氏她们都笑起来。 老太太欢喜:“这性子好,来了咱们家,定能添几分喜气。” 她又看向周氏:“与你是最好不过了。” 周氏显然也喜欢七娘,连连应声赞同,面色都比从前瞧着红润不少。 李白听她们说话,暂且没吭声,只扶了七娘坐稳,自己则在她身旁坐下。 老太太与周氏说过几句话,话锋一转提到了许家:“十二郎,不论亲事后续如何,许家的底细我今日是要交代给你的。” 李白洗耳恭听。 “这已故许相公有五个儿子,除过泽州刺史许自正外,其余都无官职,甚至孙辈也没有什么大的出路。相比之下,许相公长兄家里,如今重孙辈都出了三位刺史,一位太守。不过,那一支已然离开安陆,搬到东都去了。” 这也就意味着,许家如今是借不上什么力给他的。 李白来之前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盛唐时候,贵族高门流行招有才学之士为婿。 这些高门有一个共通点,便是处于家道中落期。招婿“寄室妻家”,是他们选择的一种互惠互利的稳妥投资方式。 若是一朝郎婿入仕,自然也就承担了为妻家争得荣誉、提升地位的责任。 许家看中李白,当也是出于这种考量。 见李白没有因此露出失望的情绪,老太太心中点头。 语气也和缓下来:“如今留在安陆的,就只剩下许家三房许自遂一脉了。他的发妻早已病故,苦了许二娘从小操持家中事务,还要防备那不成器的兄长。” 如今田产被败光,也不知亲事还能不能商议下去。 七娘听这段听得尤为认真入迷,毕竟这可是师娘的家世背景,也算是八卦呢。 小女娘越听越心疼许家阿姊,忙问:“那彭家是什么来头,如此蛮横。我们去告官不行吗?” 周氏闻言,摇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官告了也没用的。” 安陆本地,乃至淮扬一带曾流传过一句话。 叫做“贵如许郝,富如田彭”。 这四人都是安陆人,许相公与外甥郝处俊曾同任侍中,而田氏彭氏也因殖货成了富户。 数十年过去,许郝两家荣耀不再; 而彭氏却靠着侵占土地,越发耀武扬威了。 这盛世,小小的七娘忽然有些看不明白。 …… 从老太太院里出来,李白带着七娘落脚在宅邸东北角一处外院。 七娘的日子变得忙碌又充实起来—— 晨起练剑,背书,跟随李白开蒙,晚间与婶娘周氏用饭,回到屋中,有时还得陪着李幼成弟兄下棋之后,才能上床睡觉。 七娘忙得脑壳都大了。 这样过了六七日之后,李白终于收到了许家递来的邀约。 是许二娘亲自约李白见面。 七娘得了消息,兴奋的用荷叶顶在脑门上做好伪装,偷偷跟在李白身后出了门。 然后越走越偏,越走越远,直到停在一处水田田埂边。 李白骤然回头,对她的绿脑瓜子报以嘲笑:“小丑蛙,到地方还不摘掉叶子,没出门就发现你了。” 七娘大为震撼:“许家二娘约你来种地?!” 李白轻嗤一声,没做声。他也不清楚对方的用意。 他们来得早,左右无事,李白就脱了鞋挽起裤腿,在田间转悠。而七娘一屁股躺倒在水田边的槐树底下,睡起大觉来。 李白粗略转了一圈,便知这处水田是上等的产业,价格不会便宜。 在大唐,土地价格并非由官府统一制定,而是买卖双方洽谈商议的。 影响价格的因素,无非就是水、肥、地势与交通。 李白对此再清楚不过。 前些年,他兄长贱卖了一大片剑南道都江堰的土地。 自从秦时李冰导引汶江之后,那地段便成了一块香饽饽。至开元年间,捧成出了名的寸金地。 为此,兄长可被阿耶抽了好一顿。 许家这处田产在各方面都占了优势。 李白忍不住摇头叹惋:“可惜了,上好的祖产,轻易却再拿不回来。” 许二娘许葭来时,正好听到这句话。 她撩开帷帽,露出一双清明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郎君是可惜这一处永业田,还是可怜天下佃户?” 李白对上她的视线,心中已然明白许葭将要出口之言。 果不其然。 “郎君可知,去岁刚擢升刑部尚书的卢从愿,广占良田百顷,朝野戏称他为‘多田翁’,可这高位却依旧坐得稳稳当当的。” 李白还未开口,躺在大树底下躲懒的七娘便一骨碌爬起来,扶好脑袋上的荷叶帽:“啊?这么坏!陛下不知道吗!” 许葭似是没想到七娘在,怔了半晌才摇头:“陛下当是知道。” 今年春日里,张相公(张说)被宇文融、李林甫等人弹劾罢相,太常少卿张九龄也受到了牵连。听家中族老们谈话,怕是要外放。 朝中高位空缺,陛下也要寻新的宰相人选,有人便推荐了这位卢尚书。 陛下只似笑非笑,说了一句“卢从愿不清廉”。 许葭出身勋贵,虽然如今家道中落,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政治嗅觉绝非一般女娘可比拟的。 因而,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她懂得。 陛下更懂得。 这些话与七娘讲还为时过早。但许葭知晓,李白是听明白了的。 她靠着七娘坐下来,低声道:“我阿翁此生为官,只办过一件错事,并因此受了牢狱之灾。除此之外,他便是一心为公,为百姓而活着。” 而这唯一一件错事,便是许相公之子许自然猎射杀人,瞒而不报之事。 李白对此有所耳闻。 他出生时,这位老相公便已辞别人世了,因而未曾得见。想来许二娘亦是。 李白很确信,许葭提及这些,不是炫耀或博取怜爱。 稍候几息,便听许葭问道:“你可能够做到阿翁这般?” 李白坦然答:“入仕当如相公。” “那你可知,许家虽为勋贵,阿翁却是靠着科考进士的身份,才得了女帝青眼。”许葭望向远处的水田,音色淡然,“如今我朝虽然五品以上官员便可举荐,但与门荫一般,这条路多是世家子行的。” “李太白,你并非在官场熏陶下长大,这不是你能如鱼得水的路。” 她转头,风吹动发丝,飘到了李白脖颈间,带来一阵酥痒的麻意。 许葭轻声:“你脚下的路,都藏在过往之中,莫要轻视了它啊。” 李白被这当头棒喝,瞬息之间好似抓到一缕清明。 宁王留给他的问题,似乎要找到答案了。 他心中澎湃,正琢磨着与两人分享,七娘却抢先一步握住了许二娘的手,热乎乎的小肉掌很能传递给人温和的力量。 “阿姊,老许相公或许没来得及做称职的耶耶,却实实在在是个好官。你放心吧,师父一定会继承老许的遗产哒!” 李白差点没吐血:“……那叫遗志!” 不仅直呼人名,还偷人家遗产,老相公都要气活了。 七娘很嫌弃地看了不淡定的李白一眼,不就错了个字嘛,真是小气鬼。 李白无言以对,决意回府就给七娘加一倍课业。 许葭旁观着这对师徒亲密又自然的相处方式,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她在李白面前第一次笑。 七娘赶忙夸道:“阿姊,你笑得真好看,就得多笑笑。” 小丫头片子长得可爱,嘴巴又甜,许葭心里的五分喜欢都遭不住升到了七分。于是伸手轻轻捏了七娘的脸蛋:“鬼灵精的。” 李白在一旁也附和:“小骗子,马屁精。” 七娘立马扭头告状:“阿姊,李十二白说我骗你,就是说你不好看呢。快揍他!” 李白:? 不等李白分辨,许葭和七娘已经从水田里头沾了泥巴,精准地抹在李白脸上。 许葭笑道:“这回,无论是阳关道抑或独木桥,郎君当走的毫无负担了。” 太白闻言畅怀大笑,顶着泥巴仰面躺倒在槐树下。 树荫漏光,天青水田肥。 他李十二白便是走一条泥巴路,也该潇潇洒洒,昂首阔步才是! 这是抵达安陆之后,气温最高的一日。 李白心中舒畅了,起身将脸颊的泥点蹭在七娘鼻尖上,试探道:“婶娘如此喜欢你,你瞧着也喜欢婶娘,这户籍可愿意造了?” 七娘“噫”一声,捏着李白的衣袍,使劲搓搓鼻尖上的泥巴。 直到弄干净了,才反问他:“阿姊如此关心你,你瞧着也很喜欢,定是巴不得明日就做上门婿了?” 许葭和李白对视一眼,面上升起热意。 满血反杀的七娘轻哼一声,抱起佩剑扭身往回走。口中还嘟囔着:“真没想到,李十二白竟真是个耙耳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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