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如月篇（十）

(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手机请访问 m.duxs8.com); 算起来，段十六活了四百多年，见了白泽很多次。 只是，每一次，白泽身上那雾一样的青色飘散在空气里，无声无息的，却仿佛时时跟随着自己，让他连呼吸都必须慎之又慎。 就像现在。 “大人看得可还满意？” 白泽点点头，雾蓝色的长袍变成他惯常的苍青色，在夜色里微微摆动。“比我预期的还要精彩。”他说着，嗓音清冽低沉，笑着笑意。 “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白泽的眼睛在夜色下有些深沉，但依然像最浅的萤石，透明的青色，戏谑的笑意却没什么变化。 段十六贴着树干站起来，突然就觉得有趣，什么时候？是擂台边的那句“别动”？还是他极其自然拿过自己的杯子？还是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心里直觉的危险和熟悉？ 他如何知道？见过那么多妖魔鬼怪，他最不熟的不就是白泽吗？ 他笑了笑，不再深究，白泽却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一直不问我的名字，看来是很早了。” “哈，”段十六想笑，却扯得身上伤口剧痛，干脆沉默着，不再说话，白泽眼光微动，走近一步，小武和苏如月突然就紧张起来。 “别过来！”苏如月此时已经回复了过来，她上前一步，也不在意自己毫无能力，张开手臂将两个伤患挡在身后，声音却有些颤抖，小武急忙将她扯到自己身后，冲白泽露出牙齿嘶了一声。 白泽冲小武赞许的点点头，真的就站住了。 段十六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血红的骨片，轻轻喊了一声：“如月。”苏如月回过头来，突然就化作一阵烟，飘进了骨片中，他将骨片小心的收进怀里，叹了口气。 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段十六做得十分缓慢，小武紧张的看着他，注意到他双手上暗红的痕迹，赤红的眼睛里竟有些水汽。 “我没事。”段十六冲小武招招手，小武更加伤心，喊道：“爹爹…” “说了没事。”段十六勉力一笑，小武便走回来，化作一道黑烟钻进了他的衣袖。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树干上，一张脸除了惨白便是冰冷的汗，他看着白泽，心想，算了，然后头一歪，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段十六感觉到无比熟悉，稍微环视一圈，果然是自己的住所，想都不用想是谁带自己回来的。他闻着被褥的气息，呼出一口气，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虽然爱搬家，但段十六总的来说算是不爱改变的人，所有的陈设被褥都是用的同一种。 这时，门轻响，一身黑衣的墨李走了进来。 看到他面无表情一如从前，段十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仗着自己身受魔气焚烧之苦，咧了咧嘴当是打招呼，墨李将手上的公文放下便出去了。 嗯？ 段十六看着整整齐齐的各色文件，心里叹了口气，不敢揣测自己的境地。 白泽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的表情，笑了笑说道：“秋日局帮的忙，我想了想就这么还吧，批批公文也不累。” “大人说笑了，在下可不敢染指妖族事务。”段十六咬牙切齿，奈何没有力气，咬得不响。 白泽当做没听见，施施然坐到角落里喝茶，这时，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随之而来一阵花香袭人，段十六一愣，看到戎华从门外冲进来，直奔他床头，紧张的喊道：“十六！” 他动作极快，一边喊着，一边已经探手过来，段十六来不及阻止，看到对方碰到自己的瞬间，仿佛被刺到一样缩了回去。 “这…”戎华反应过来，有些惴惴的问道：“疼吗…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疼，”段十六摇摇头，看着对方柔和俊逸的脸，不知怎的想到秋日局的狐族少主，麒麟和狐狸一族似乎很容易出这样类型的人，天生的仙人脸。 只是那狐族少主脾气像火似的，也不知道那一掌过去如何了，还有那个斯风…看他那个样子，大概已经陷进去了吧。 段十六叹了口气，这一次，自己招惹的仇家有些太多了。 他看着戎华担忧的样子，想要撑着坐起来，对方急忙拦住他，又不敢再碰他，站在那里左右为难。和他一起进来的香锦和竞秀急忙冲过来，一叠声让段十六躺好，二人在床前福身行礼：“先生遇难，我二人却不能伺候左右，实在羞愧。” “这有什么。” 两个花妖更加红了眼眶，香锦一边伤心，一边眼看就要生气了，他急忙咳了一声，十分不自然的转移话题：“许久不见，一来就梨花带雨的，段某要心疼了。” 听到他这样说，香锦擦着眼泪笑道：“先生又说笑，什么心疼的，香锦想先生，还不让哭两句？” “是是是…”段十六急忙点头，这才看着戎华正色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戎华垂下眼睛，一脸愧色，不知道该如何说。 “先生还说我们，”香锦靠过来，小心翼翼的挨着床沿，娇嗔怒骂道：“秋日局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先生好厉害，连修罗丹都可以随意支配了。” 听到这样半担心半责问的话，段十六心虚的又咳了一声，笑道：“我一时着急，忘记告诉你了。” “哼！先生再这样骗奴家，奴家立刻就走。” “是是是，在下错了，在下莽撞，在下反省，让你们担心了。” “哼…”香锦撇开脸，还在生气，挨得近了些，看见他一身伤，擦了擦眼睛，不忍心再看。戎华低声说道：“这件事情都怪我，我不该说漏嘴让元衡生气，我也早该想到他会报复你…只是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就以为没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检查着段十六身上的伤，看到他手臂上红黑色的烧灼痕迹，眼眶都要红了。段十六将衣袖盖好，安慰道：“怎么能怪你，当年的确是我取你的心头血，伤了你的元气，再说，我躺几日就恢复了，你不要担心。” “嗯…”戎华点点头，想了想又说道：“来的路上，我和香锦姐姐讨论过了，你是人类，这样用修罗丹实在危险，就算不堕入魔道，魔气也会在你身体里折磨你许久，我知道你博学多才，想必有应对的法子，但是比起别的，麒麟的血是最好的。” “我就知道…”段十六叹了口气，摆着手说道：“千万不要，你这样做，元衡会杀了我的。”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段十六愣了愣，有些害怕的抬起头，搜寻着屋顶问道：“所以，他现在蹲在哪个角落等着杀我？” “你怎么还有力气开玩笑，”戎华忍不住笑起来，原本柔和清新的五官如雨后春山，赏心悦目，段十六见了，忍着痛碰了碰他的衣袖，轻轻说道：“段某一想到自己利用、伤害过麒麟君，便觉得如今焚身之苦应该再痛十倍，你现在怎么算也是半个人类，万一又损到你，段某罪过就大了。” “不会的，香锦和竞秀两位姐姐会照顾我的。”戎华说着，怕他还拒绝，有些着急起来，话刚说完，张嘴就将自己的食指咬破了。 段十六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已经伸手过来，一滴鲜血不偏不倚掉落在自己眉心，一闪便浸了进去。瞬间，残留的魔气感应到麒麟之血，狂躁起来，黑雾从他的身上卷起来，带着暗红的火朝戎华扑去，像是燃烧的蛇缠上他的手腕，戎华大惊失色，惨叫一声弯下腰去。 反噬如此突然，段十六只怕伤到他，想也不想，双手结印朝自己的胸口拍去，这一掌毫不留情，却也有用。他吐出一口血，火蛇嘶鸣着退开来，只是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他身上熊熊燃烧起来，他的双手一瞬间缠满红黑的魔气，哑着声音喊道：“快走！” “十六…！”戎华惊叫，香锦弹起来将戎华拉到一边，另一个人影同时闪了进来，戎华只感觉到眼前青影一晃，就看到一个人已经坐在了段十六身后，一手将他一把抱进怀里，另一只手狠狠的按在他额头上，魔气依然咆哮着，却转瞬间被压制下来。 之前屋里还有人吗……？ 三人面面相觑，愣在那片刻才反应过来，着急的问道：“十六怎么样？” 白泽抱着段十六，看着戎华，麒麟乃圣物，每一根发丝都是天地间最纯净的东西，但当年檀君裂魂，化出的戎华居然有一半人类血统，用情之深也是前所未见。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元衡才能与他生活在一起，否则别说生活，碰一下就够麒麟受的了。 “没事，”他说着，看见段十六凌乱的衣服下，所有红黑的烧灼痕迹慢慢从皮肤上褪去，只留下一条条仿若初愈的嫩色，苍白的皮肤在暗绿的对比下显得不像活人，但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白泽松开段十六额头的手，抬头对戎华轻轻说道：“你的血。” 戎华不解，白泽抬起手，戎华食指上的血就飘了过去，被青色的气裹着，漂浮在空中。“这里交给我吧。”他说道。 段十六睁开眼睛，看到戎华手腕上被魔气绞出的伤痕，轻轻说道：“抱歉…” “一点点轻伤没事的，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 段十六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他冷汗连连，气若游丝的样子把竞秀吓得哭起来，香锦哄着她，看了一眼白泽，反倒镇定下来，用手帕细致的将他脸上的汗擦去，不动声色的退开一步。 “你们出去吧，”白泽看着戎华的手，又补充道：“让管家给你包扎下，免得吓到旁人。”戎华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带着两人出去了。 门关上，屋里回复了宁静，白泽保持着姿势不变，过了许久，段十六低低的闷哼一声，像是醒了过来，靠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逼出修罗丹的所有力量，魔火焚身的感受，可还好受？”白泽取笑着，伸手拿过他的右手，看着他手心里依然血肉模糊的刻痕，指尖浮起一点青光，在那刻痕上轻轻抚着，青光浮动间，段十六全身都蜷缩起来，忍不住说道：“疼…” “当然疼，不如把修罗丹给我？”白泽揽着他滚烫的身体，看着他额头上又一层层的汗水打趣。 “哈…”段十六捏紧手心笑道：“小小修罗丹，大人哪里看得上…” “那你呢？小小修罗丹，有什么舍不得的，还是说，里面有苏如月的记忆，你不愿放手？” 段十六深吸口气，心里暗叹一声，痛到极点没有说话。 并非不愿放手，只是不愿让任何人知道那段记忆，苏如月的惨也好，脏也好，这世上除了他，其他人不用知道。 白泽明白他的心思，只是，他越是对苏如月上心，他就越是忍不住想让他再疼点，他抓过段十六紧握的手，就这么手掌贴着手掌，将妖气更蛮横的送进去，段十六立刻闷哼一声，痛得发抖，白泽听了，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住了手。 妖气的侵入变得柔和起来，段十六微微抬眼，看到白泽与自己掌心叠在一起，青丝缠绕着，在两人的手指上飘荡，心里就有些热。 “魂契…”他想了想：“契约不是结束了吗？” “…这么多年，你没有查过魂契的意思吗？”白泽有些讶异，又笑道：“也是，你一直很爱逃避。” 段十六想要反驳，偏偏魔气翻腾，想要说的话就变成了一句痛呼，彻底放弃。 “很疼吗？*凡胎到底太弱了。说起来，驱除魔气还有一个方法，要不要试试？”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来，几乎贴在了段十六的耳边，这句话从他嘴里慢慢说出来，每个字都擦着他的耳垂掠过去，段十六浑身滚烫，依然被这一阵微痒吓得又热了几分，无奈又好笑，拼起所有力气从他怀里滑下来趴到床上，笑着说道：“不敢劳烦大人…” “也罢，”白泽把玩着段十六落在他手上的一缕头发，点点头：“你这样乱来，是该有个教训。” 说着，他将包裹麒麟鲜血的妖气一点点送入段十六的身体，然后施施然站起来，打开门出去了。 段十六趴在床上无声惨笑，盯着门关上，陷入了沉沉的黑暗里，被压制了四百年的修罗丹一朝唤醒，几乎要把他吞噬掉，在体内狂躁不安的冲撞着，白泽的妖气带着麒麟血冲进来，一点点绞杀，在体内蒸腾起新的战火，他现在的身体如同燃烧的荒原，几乎要把他化掉。 他在一片黑暗中，下意识的逃离，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青色的雾飘过来，将他一点点笼罩，他听到山泉的声音，听到风吹过树海，茫然间，一个人影在远方出现，一晃，又不见了，只有他指上一缕青丝，飘过来，从他眼前闪过又飘远。 段十六心里升起危险的讯号，但他已经顾不上了，急忙追上去，这时，云层飘过来，在身边拂过，远古的风吹着将他卷起，青丝不知从哪里来，绕在他的手上，轻轻一扯，他就在一瞬间跌入了不知道是谁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