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吧 www.duxs8.net)邓千秋笑了。
他像看白痴一样看文原吉,道:“文佥书,你真以为就算将你调离了,这百户所出了事,你能跑得掉?”
说着,他眼眸微微张大,道:“不会吧,伱还像从前那样的天真?”
“什么意思?”文原吉皱眉,心头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邓千秋便道:“我问你,咱们办的这些工程,账是谁算的?”
文原吉咬了咬唇,脸涨红起来:“这……这……陛下圣明。”
邓千秋笑嘻嘻地道:“陛下圣明倒是圣明,不然怎么一眼看穿你,让你来百户所干佥书呢?可见他是有识人之明的。”
对于这话,文原吉倒是脸色平静,他已习惯被嘲讽了。
不过,邓千秋的一席话,却是点醒了他。
要嘛陛下是傻瓜,瞎了眼,才让他来做这佥书。
要嘛就是他能力不行,陛下独具慧眼,一眼看穿他是个废物,把他踹到这儿来受苦。
文原吉选择了相信自己,不是文某无能,而是陛下无眼。
既然都无眼了,到时候……
邓千秋看他半响都不吭声,神色不停变动,便道:“文佥书,你咋不说话了?”
邓千秋看他紧紧绷着脸,半天不吭声,感觉他快要抑郁了,他突然捋起袖子道:“邓百户,昨日不是说,疏浚河道需要有人盯着吗?今日这百户所里左右无事,就让下官去督促吧。让其他人去盯着,下官不放心,怕他们误了事,这可是民脂民膏,是十几万两纹银的大工程啊。”
文原吉的变化不可谓不快,邓千秋自是乐见其成,于是乐呵呵地道:“文佥书勇于争先,令人佩服,我正琢磨着要在百户所设一个劳模奖项,看来非文佥书莫属了。”
文原吉心里骂骂咧咧,文某是勇于争先吗?文某是没有活路了,现在是死中求活,虽然花了陛下的银子,可至少要让陛下的银子花的值当吧,可不能让人糟践了,到时杀头之罪,变成抄家灭族。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文原吉干脆眼不见为净,于是急匆匆道:“我去啦。”
邓千秋挥挥手道:“去吧,去吧,百户所我看着。”
文原吉道:“别乱翻我案牍上的账,翻乱了我整理不来。”
邓千秋没理他。
文原吉暗暗地咬牙切齿,却也只能老实地赶去河道。
疏浚的四十里河道,除了要加固河堤,还需对河道进行拓宽。
江宁乃是大县,每日都有许多船只在河面行走。可因为河道平时没有什么人管理,所以河道之中,有许多的浅滩,所以造成了船只往来的不便。
除此之外,一些原本不能行货船的地方,因为疏浚,也可以拓开之后行船,这就提供了大量的便利。
当然,疏浚是个总工程,除了这些,还有沿途许多码头的修建,邓千秋新增了九个货运和客运码头,分布于河道各处。
在这里,已有上千个劳力赤身顶着春日的绵绵细雨劳作了。
文原吉走在河堤上,几个江宁县工房的文吏,还有百户所的一个校尉,远远看到,便迎了上来。
文原吉的心情不深美丽,此时也没啥好脸色,大喝道:“怎么这些匠人,一个个没气力的样子?这是花了银子雇请他们来的,还在此磨磨蹭蹭做什么,怎么还有人在那躲雨?”
文吏悻悻然地道:“那人病了,身体不适。”
文原吉道:“病了就不干活?花了这么多钱……算啦,让他歇一日吧,不是有随从的大夫吗,叫去看看,开一副药。噢,记得扣他一日的工钱。”
“是,是。”
“叫几个匠人来,本官要问问。”
不多时,便有匠人来,上前恭恭敬敬地道:“见过官人。”
文原吉淡淡然地颔首,却道:“叫先生。”
“是,先生。”
文原吉冷冷地道:“怎么进度这样的慢?现在东边的码头还要修,你们却在此磨磨蹭蹭,一旦延误了工期,怎么说?”
为首的黑脸匠人赔笑道:“实在没办法,这几日都是阴雨连绵的……”
霎时间,文原吉的脸便比这匠人更黑了,喝道:“这是什么话,难道阴雨绵绵,我就可以少给你们钱吗?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的道理,你们也不懂?混账,我这儿还包你们三餐呢。”
匠人哭丧着脸点:“是,是,先生说的是,回头我便督促,断不会延误工期。”
文原吉才稍稍满意,背着手,任细雨打湿他的方巾,衣袂也随之随风飘舞,又被雨水打下去。
他忍不住嘟囔:“这鬼天气,跟那姓邓的百户一个样,真是糟糕,见了鬼,姓邓的造孽啊。”
“你骂谁?”那本是一脸陪笑的匠人,不知何时收起了笑脸,突然怒视文原吉。
文原吉大怒,自觉得自尊心受了侮辱,只冷冷地说出了三个字:“没骂你。”
匠人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气咻咻地道:“你骂邓百户就不对,邓百户养活了咱们多少人,你背后骂他,你还是个人吗?”
文原吉羞怒:“我为何骂不得……怎么就骂不得,你大胆……”
啪……
那匠人怒极,一拳打在文原吉的脸上。
文原吉死也不信,这本是老实巴交的匠人,居然如此暴力,顿时大怒道:“打人了,打人了,打死人了。”
当即便立即躺倒在地,口里啊呀啊呀的叫。
匠人还要上前。
后头的几个匠人连忙拉住他,劝道:“算了,算了……别打,别打,这可是佥书……”
谁晓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居然有人直接一脚踩在躺地的文原吉的面门上。
文原吉呜嗷一声。
一旁的江宁县工房文吏和百户所的校尉在旁看,一个个口里道:“别打了,别打了,不要打架。”
……
邓千秋正施施然地端坐在案头,低头看新买来的话本,此时在明初,各种话本和演义就已经十分流行了,古时娱乐不多,容得下小小的书桌,能容得下邓千秋认真看书。
“百户,百户。”牛十三兴冲冲地进来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说是俺说的。”
邓千秋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屁就放。”
牛十三兴奋地在口里嘀咕,凑到邓千秋耳边道:“文佥书挨打了,七八个人打他,他骂你哩,被几个急公好义的匠人看不过去……”
邓千秋一挥手:“好了,知道了,别管他,他给我好好干活就成。”
牛十三兴奋地道:“那几个匠人,卑下调他们去修桥了,面子还是给了文佥书,只说将他们开革了出去。邓百户,我走啦,别说我说的。”
邓千秋苦笑不得,他和文原吉八字不合,已经习惯这家伙到处碎嘴了。
管他呢,自有总旗牛十三去处置。
牛十三前脚刚走,过一会儿,又有一个小旗在外探头探脑,低声道:“百户,在吗?”
邓千秋抬头道:“刘虎,有什么事?”
小旗刘虎顿时兴奋地冲进来,边道:“百户,有一件事,你别说我说的……”
邓千秋大手一挥:“不想听,给我滚。”
刘虎听罢,噢了一声,一溜烟便跑了。
大抵来说,百户所还是很平静的,这江宁县似乎改变了什么,又似乎和往年没有什么区别。
依旧还是熙熙攘攘之人,为利来,为利往。
邓千秋比任何时候,内心都平静,或许他长大了一些,成熟了一些,倒也不是心智方面的成长,而是渐渐地觉得人活着也不过如此,也别瞎折腾有的没的了,办好眼前的事,他就觉得很值得宽慰了。
文原吉的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不过照例还是每日来上值,见了邓千秋,照旧还是谈公务。
他想了一百个理由,等着邓千秋询问他头上的大包是怎么回事,可结果……邓千秋没问。
就像完全没有发现他头上多了一个大包一般。
这令他伤心了,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邓千秋不关心他,而是因为他知道,邓千秋没问,就代表邓千秋已经知道了,邓千秋都知道了,半个江宁县怕也都知道了。
呜呼哀哉,挨了打也就罢了,最痛的是挨了打,还人尽皆知。
不过工程的进展,却是极快的。
皇帝对百户所也很关心,几次下口谕来,鼓励邓千秋,嘘寒问暖。
这令邓千秋很感动。
不过江宁县那儿,却突然开始人手不足了,大量的差役和文吏,不再拆借给百户所,邓千秋让人去问自己的亲爹,才知道,徐达率部深入大漠,得胜凯旋,陛下龙颜大悦,下了封赏。
而这凯旋的将士,也不日即将回京,江宁县这儿,也要做好迎接将士的工作。
邓千秋对此……不甚关心,他只想做好自己这个包工头。
……
一艘乌篷船,似是从镇江来的,一路至南京……
乌篷船里,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此时捋着长髯,站在船头。
他眼睛闪烁着,看着沿岸,不由地对身后的一身甲胄之人感叹道:“出征一年多的功夫,真没想到,这江宁竟变了一番模样,陛下果然圣明。”
后头的军将道:“公爷,我也差点不认识了呢,沿途这样多的码头,这河堤也不一样了……当初咱们出去的时候,多么萧索破败啊,那时沿着河堤,都是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还有河面上哪有这样多的船只。”
这公爷眼里带着喜意,道:“我从出生起迄今三十九载,从懂事起,所见的都是白骨森森,饿殍遍野,哪里都是断壁残垣,所见所闻,都是惨不忍睹。可今日回京,才觉得有一番新气象,才觉得从那地狱之中,来到了人世间。”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眼眸遥望着远处,才又接着道:“都说这天下,是陛下与我等打下来的,咱们大明数十万军将,乃万世基业的基石。可现在思来,眼前这政通人和,才是万世之基啊。”
说着,这人似被风吹来的柳絮迷了眼,眼眶微泛着红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