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吧 www.duxs8.net)世人向来逐利,因利聚散。
陈北陌在这之前还是为人称道的大善人,还是达官显贵,知府监察的座上宾,如今却是沦落冰天雪地里。
或许在老乌他们心中还对自己有着怀念,但他们更期待着不久后可以脱离奴籍。
受他恩惠的乞丐贫民,或许也只会在将来某一日想起他,说他是一位有良心的大善人。
踏遍山河,方知人生如梦。
尝尽冷暖,方觉人间百味。
世态炎凉,无需迎合。
人情冷暖,不必在意。
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陈北陌的心觉在此刻达到了极致,仿若看穿红尘,又似老僧禅醒,感悟颇多。
但如今,一切都是枉然。
没有所谓的绝境处逢生,也没有什么奇迹。数百里寒炁,足以冻杀任何一位通灵境的修士。
死,其实也并不是如此可怕。
陈北陌如是想到,不过是又睡一梦,人生百十年。
寒雪中,沈宝娘浑身冻得肤色发青,她已经有些感觉不到冷了。
在这样的风雪中,沈宝娘痴笑道:“这般大的风雪,倒让我想起幼时故乡的冬雪,一如这般的肆虐。
我一生四十载,有二十余年都在思故乡。
如今到头来,冰雪寒风处,皆我故乡土。”
沈宝娘笑摸着冰雕中的陈北陌,自语道:“可惜姨娘没法带你去故乡看一看了。祁山的风光,美不胜收。
雪狐灰熊,各种稀奇的兽…”
她说到这里意识逐渐模糊,又低念了声:“雪狐灰熊,五仙家。”
沈宝娘的意识猛然震了一下,她喃喃道:“柳仙!是了!柳仙!”
她豁然起身,衣衫落雪簌簌,摸了摸冰雕,沈宝娘眼底浮现出希望,“陌儿,你等等!等着姨娘回来!”
沈宝娘顶着寒风大雪走在长街上,天色昏暗,满城无人,仿若冰雪世界里,她踉跄着身子一步步走向玉水苑。
厚厚雪地上在她身后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脚印,紫袍已白,她的眉上已结冰霜,沈宝娘仍旧不知疲倦的踩在一尺高的雪地上走向白茫茫的世界。
雪已粘湿了她的鞋袜,双手双脚已经渐失知觉,她拼命的往家中走去,推开一片狼藉的大门,走向主院,找遍了陈北陌所居住的阁楼,终于在三层阁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竹筐。
筐里,暖布包裹着一条沉睡的黑蛇,神秘又危险。
沈宝娘抱起竹筐,喃喃道:“若陌儿没了,你也是活不成的。与其如此,不如求一线生机!”
说罢,她来不及休息,急冲冲走出门,又向祭坛赶去。
长街两侧,冰雪覆盖了门扉,牌匾小旗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茫茫白雪和前路灰白色的天地,孤寂到只有风声呼啸,在怒号,在愤怒。
天色已暗,原本戌时天已经黑了,但这漫无边际的白雪中,却诡异的明亮,仿若白昼。
乾元失制,阴升阳竭,肉眼可见的芸州城化作一片冰霜之城。
沈宝娘却觉得身子在发热,脚下每走一步都会黏在地上,她低头一看,却是脚底不知何时磨出了血,鲜红的血走在雪地里瞬间就被冻上,所以她才会觉得抬不起脚。
至于疼痛,倒是没有知觉。
她心中焦急,撕下衣衫把双足包裹起来,退去满是血和冰的鞋子,疾步向城中的祭坛走去。
沈宝娘发觉自己越来越热,越来越热了,她有些癫狂的想要撕掉衣衫,想脱光衣服来散一散热,但眼中满是白雪的景物在告诉她这风雪中是不可能会热的。
寒风凛冽,如无情的神明冰封了整座古城,城中没有带走的家畜猫狗,在这一刻尽成冰雕。
沈宝娘急切的在雪地上挣扎着,她的双脚已经抬不起来,但仍旧用牙咬着竹筐,双手趴在雪地里前进,直到她看见了那座高台。
她欣喜的爬到台下,双手举起竹筐,想要递上去。
北朔的一阵寒风吹来,将这座城中最后的一位凡人化作了冰雕。
她仍双手捧起竹筐,将筐递与台同高,眼中含笑,死时无知。
筐中的北辰君被这寒风刺骨惊醒,它爬出筐来看到了这个有些眼熟的女子在身前笑着,却成了一块冰雕。
它转过头,看到了一堆雪,爬出筐,蛇尾挥动,扫下积雪,露出了陈北陌的面容。
北辰君嘶嘶的吐着信子,身躯猛然涨大,化作巨蟒盘旋围住了陈北陌,然后张口一吸,满城寒风尽入其口。
狂风顿止,落雪纷纷。
“吼…”
冰雪之城中响起一道惊天动地的龙吟,远在范县路上的众人纷纷回过头去,遥望远方那片冰雪笼罩中的故乡。
大晋京都,百丈观星楼上,一座众星仪陡然亮起明白色的星光,这星光如水,遂化水德,居东北方,散为玄色。
观星仪的两位监察看到这一幕神色大惊,其中清瘦的一人急声道:“北方北斗星位遥指南方水德,这是颠倒星序正位的大灾之兆!”
“而且还涉及东方宿位,这…是哪位大人真仙显世了?”身材胖大的一人不可思议道:“只怕这是灾仙来寻仇的吧?”
“速速回禀众司主、大神司!”
“可是皇甫祖祭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惊动那些大人……”
“就是再要紧,能有仙位降世要紧吗?你个蠢货!”
……
冰雪祭坛上阳气升腾,蛟龙盘乾,天穹之上北斗七星闪烁,龙应上首,阳气入体,冲入了陈北陌体内。
他那原本已经昏睡的意识再次复苏,体内神力法莲转动,城中无数风铃动响,水官庙上升起一道神力落其周身。
陈北陌肉身阳气入体,如春风化雨,寒冰消解,体内庞大的寒炁纷纷化作一江春水流入丹田。
原本丹田中的小水洼上空下起了瓢泼大雨,风雨骤急,小水洼的水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水波长兴,莲开莲生,如潮月涨,雨打青莲。
北辰君盘踞在他周身,似蛇似蛟的头颅仰起,吐出了一颗玄珠,顿时方圆百里的寒风雪气都如长鲸吸水一般涌入珠子里。
芸州城也因此风停雪止,万籁俱寂,一片无声。
玉水苑的池塘里,凝结了厚厚的冰层,深水处一只老龟正在泥洞中沉睡。
芸州城的冰雪一直未化,哪怕风雪停了,一靠近城外十里凡人便觉得冰寒难行,不敢入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直到腊月二十九这一日,范县这个原本没什么人的县城,已是人声鼎沸,灾民遍地,流民数千,达官显贵拥簇。
一处破落的小院里,王承泽在堂中供奉着灵位,第一排列的师祖王显之灵。
第二排列的便是师傅陈北陌之灵。
他带头拜了下去,身后一众忠仆也都跟随着拜了。
青华居士在门外长叹不语,只觉得前路无明。
王承泽垂泪而拜,上香插炉,一直沉默不语。
屋子里的气氛低沉到可怕。
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可找到姨奶奶了?”
老乌沉重道:“回少爷,还没有。
听闻最后出城的人说沈主子她,好似一直都在祭坛前守着,没有出城。
只怕…”
“我知道了。”王承泽忍不住的悲声道:“再立一牌,就为姨奶沈宝娘之灵,供奉祠堂尊位上。”
“这……”老乌还是开口道:“祖宗灵牌,没有外姓女上位的规矩啊。”
“只有姨奶身上流着王家的血脉,哪怕是外姓又如何?”王承泽在短短数日里便成熟了不少,已经不再是那個懵懂怯弱的少年。“我吩咐的,你尽管去办就是了。”
“是!少爷!”
老乌忙点头应道。
王承泽出了门,来到青华居士身侧,拱手礼道:“多谢居士一路护送。”
“不必多礼。陈先生对我有大恩,这是应该的。”青华老道感慨道:“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死在求道路上,还会有陈先生替我收尸。
不曾想,他竟先走到了我的前面,世事果真无常。”
“先师为民为家,虽死其荣。”王承泽肃然道:“但在我心中,师傅一直都还在。”
“唉,马上就要到年关了。好好过个安生年吧,等你们安顿下来后,我再离开。”青华老道望着天上明月,寂寥道。
除夕之夜,漫天烟花绚丽的绽放在范县天空上,满是火光将天幕照的一片绛紫。
枯树上映烟火开了满枝火花,洗去伤痛尘事,大街小巷火红灯笼亮起,天灯飘飞向着明月。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子丑之时,天地交感,清气上浮,浊气下沉,一岁始生,万象更新。
天地间气机变换,正位顺序,皆归为轨。
坎位萌生,天一镶嵌,乾坤依理,子会布天平水。
新岁正开,帝座巍峨华贵,居中,形移而心不动。抬挥权柄,划宇量坤,泾分四维六合之气,巡御星月,规序四时节气变幻。
各炁归位,冰雪消退,离生于土,涌于水,火旺生发,落雨纷纷。
芸州城中冰雪消融,滴答的水声混着风吹铃响,随风入夜。
陈北陌周身冰雪消融,他重新掌握了肉身,寒炁尽化丹天,遇阳冲坎,坐落大泽,他因祸而得福,修为暴涨,炁引上丹田,尾闾关,夹脊关,成了通灵五品的修行者了。
除夕夜过,乃是一年中灵机法炁最盛之时,子会之位,北斗映辉,一阳初动,万物未生,天成日月星辰四象。
紫薇牵丑,子丑相会,万物滋生,丑会当时,重浊下凝,水火山土石成之五行。
而这个时机是最适合开辟法境,突破瓶颈的天时,天地交合,寅从丑位,百灵融会,万物衍生,天地人三才定位,气连一脉,可乘利之。
陈北陌缓缓睁开双目,天地一新,离火温阳重调坎离。
但他目光下移时,却看到了沈宝娘匍匐于地,双手撑与台齐,满眼希望的看着自己。
陈北陌心头一颤,下了台来,伸手一扶,只有死气横生。
他惊声唤道:“姨娘!”
冰雕融解,她的身躯倒下,躺在了陈北陌的怀中,仍旧维持着那个姿态,双目中希冀的望着自己。
她用自己的死,换来了陈北陌的生,这非是定数,而是命数。
服下渡厄灵丹的她原本可以从容离去,哪怕大雪寒时最后一个走出城,还是能活。
但沈宝娘毫不犹豫的把最后一点希望送给了他,她希望王家传承几百代的秘诀能够存世,也希望自己那个从懵懂可爱到一方人物的侄儿能够继续活着。
陈北陌抱起她的身躯,双目泪下,他从不是一个矜持冷漠的人,他有情有义,因为他是人。
仙,也是人啊。
修仙,不就是要成为一个肆意无拘,随心所欲,自在逍遥的人吗?
他抱着姨娘的尸体,走过长街,所过之处冰雪尽融,化成潺潺流水拱卫道路两侧,不散不流。
满城风雪送葬,与她一同逝去。
城外,那半亩山田上,陈北陌拿起铁锹一铲铲挖着土,在师父的坟旁又起一冢,他从城里运来了一口漆黑长棺,把姨娘放进了棺中,把她送出生机的双手交在身前。
然后轻轻抚过她的双目,安息而去。
陈北陌最后看了一眼她,仍旧如此美丽,将她闭上双目的笑脸映在脑海里,她睡了。
“砰~”
棺盖合拢,长风起时,铃响山野,尘土飞扬,埋葬了一个梦中女子。
陈北陌在坟前烧了许多的纸,把头低下,低进泥土里。
从他掌阁时起,姨娘就一直比他矮,直到现在他把头磕到地上还是比他矮。
陈北陌坐在火堆前,想起了幼时自己曾说长大以后要给姨娘挣好多好多钱。
现在,他看着火焰燃烧,给了姨娘好多好多钱。
他在坟前坐了一夜,坟头悬挂的风铃响了一夜,师父的墓旁是姨娘的墓,就如曾经姨娘在左,师父在右,他在座下,一同讲着话。
天光亮时,火纸烧尽,风铃歇声,陈北陌站起身来,泪已干。
他转过身去,孤身一人重走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