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我们班主任姓钱，脸上有麻子，不是少数是多数，点子密布。我们背后不叫他钱老师，叫他钱大麻子。他是左派，对学生家庭不红的很坏。我们班几个成绩一流的学生，包括我，初三就被他罩着，初三他就是班主任。迫于无形压力，考高中我们不敢填其他学校，怕他评语不好，进档案成为黑材料，钱大麻子为本校留住了一批优等生。我们想不到钱大麻子高三又做了我们班主任。这真是件倒霉透顶的事情。连高考填志愿都得慎之又慎。总不能又填本校吧？志愿如果填得高，万一他给的评语差，也许会与金榜题名失之交臂。如果志愿填得低，自己成绩肯定超过，又心不甘、情不愿！这就像马陷淤泥——进退两难。钱大麻子又是右派，学校认为他出生硬，思想左，觉悟高，教政治，在进行教师“一帮一，一对红”活动中，派遣他帮教一位家庭出生不好，被视为落后分子，就像今天说的问题孩子的女教师盛老师。谁知他收归己有，将盛老师弄回家，当了老婆。钱大麻子还有小男人综合症，做事高调，言清行浊，自吹自擂很有料。他结婚的年代，男女两张集体宿舍的床并一并，将两顶单人蚊帐改成鸳鸯帐，散点糖，就算洞房花烛了。他可又吹唢呐又擂鼓，不知从哪弄了个草头班子，演一天大戏。酒席宴虽然没摆，学生看了他的戏，都出了份子钱。 他又是位“四铭先生”，假道学，严禁学生谈恋爱。我们班上有“四大金刚”，我是四分之一。其中一位金刚史书亮，跟方辞修谈恋爱。两人从高一就对上眼。“四大金刚”成绩个个棒，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个个都想考名牌。方辞修成绩也好，恋爱并没耽误他们学习，反而互帮互助，齐头并进。所以说，早恋是学生的毒药，也不是绝对的。钱大麻子开生活会，组织同学批斗他两。史书亮若无其事东张西望，时不时还挖挖鼻孔，方辞修也呆若木鸡，没有表情。钱大麻子命他的御用文人冯美美为此专门出了期黑板报，历数人伤风败俗，思春丢人。文尾做了犀利的总结：“他们不知羞耻吗？不！他们装傻！” 为此，“四大金刚”之一华俊要为哥们讨个说法。冯美美暗恋华俊，自说自话将自己与华俊配对。华俊早就不耐烦冯美美老对自己抛媚眼，觉得冯美美自己冒骚泡泡，却不许别人吹口哨。要跟她理论理论，遂走到冯美美跟前，叉着腰。冯美美见华俊站在眼面前，以为心中的情郎对自己的媚眼有了回应，心花怒放，眼放柔光。谁知华俊对她说： “乖乖隆地咚！你知不知道去长江、黄河撒泡尿起啥作用？” 冯美美听心爱的人儿叫自己“乖乖”，还加上后缀“隆地咚”，差点喜极而泣。她父亲是建筑工人，全国各地流动，近年才流动到我们这座城市。冯美美高才转学过来，立刻成了钱大麻子的新宠。她不懂当地土话，“乖乖隆地咚”没有感情色彩，翻译成普通话也就是稀松平常的“哎呦呦！”还以为华俊也跟她一样，喜欢上她了，忙回答：“那要看有多少人去？” “再多的人去，结果都一样，无声无响无味！” “什么意思？” “就像你写的黑板报。” 冯美美对自己的文笔孤芳自赏，想不到华俊不识货，他数理化好，难怪说学理工科的都是呆子，想点开他的浆糊脑子： “不要以为只有黄种人的臀部是黄的，它跟白种人一样，也雪白、粉嫩。” “什么意思？” “你色盲，五彩不分。” “你踮起脚尖跟着狗跑，还时不时回头看看自己跑得是否合狗的意思。” “你才跟狗跑，为狗鸣不平，咆哮。你是猪狗混种，杂交。”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拍到冯美美脸上。冯美美想不到离跟华俊结婚还有十万八千里，他竟然提前家暴，一头往华俊怀里撞，华俊一闪，冯美美脸刚挨揍头又撞到墙上，她没练铁头功，立刻左腮绯红额头平添凸起，遂一手摸脸一手摸头撒泼打滚倒地上又哭又叫。这事闹得不可开交。钱大麻子听说华俊胆敢把自己与狗相提并论，狗般狺狺狂吠，叫到校长室，说华俊大逆不道，强烈要求学校开除华俊。校长断然拒绝，还批评钱老师小题大做。校长欣赏华俊，说他“人有人才，貌有貌才”。华俊也确实当之无愧。学习好，长得清秀俊逸，算得上是一把蓊郁葱茏的校草。全校还没哪位女生国色天香得堪称校花与之相匹配。校长虽然不是同性恋，却舍不得一脚踩死校草，还指望校草考个好大学，为学校增光。钱大麻子一棍子打不死华俊，又开批斗会，像前不久批斗史书亮、方辞修般，斗争华俊。华俊此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虽然绅士风度讲究女士优先，并不包括优先请女士吃耳光。当着全班同学面，九十度鞠躬向冯美美赔礼道歉。冯美美之前脸痛头痛心更痛。面对华俊的鞠躬，心、头、脸的痛立刻消弭无踪。所以有人说心病比身病有个大占便宜的地方，只要不能满足的欲望得到满足，它就会霍然而愈。她觉得华俊对她够好，否则不会对她弯腰九十度，屁股翘那么高，也算鞠躬尽瘁了。此时她完全忘记了脸上头上都曾经发生的响动，百分之百原谅了华俊。钱大麻子仍不想放过华俊，虎着脸，眼放歹毒之光，嘴里说不出口，心里巴不得冯美美也对着华俊那张在他眼里像优伶的脸，狠狠来上那么一记，最好是能打得他眼歪鼻斜，最最好的是能打得他像自己一样，满脸坑坑洼洼。不过她估计冯美美本事没那么大，有她也舍不得那么打。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肚子里如意算盘不能拨，只能命华俊写书面检查贴黑板报上。自从华俊的检查贴上了黑板报，黑板报再也不定期更换，大有让华俊的检查在黑板报上长驻，千秋万代，永垂不朽之势。 至此，班上同学分两派，根正苗红出生硬的站班主任，冯美美一边，另一派站华俊、史书亮、方辞修一边。我对华俊打人不以为然，但我是四大金刚之一，理所当然站自己营垒。华这一巴掌也有好处，之后少受许多秋波骚扰。不过，这份情愫像关进笼子里的畜生，时不时要在冯美美心中叫几声。 夏秋亦保持中立，不站边。她对内斗没兴趣，不参与。钱大麻子对她不错，她爸是老工人，虽然去世，她就像世袭的铁帽子王爷后代，是红五类。我们都估计夏秋亦能考取清华，是预测钱大麻子对她的评语不会差。 她数理化棒，我们四大金刚常考不过她。这是我对她刮目相看的主要原因。班上一些女生，别看她们文笔涛涛，数理化一踏遭。只有夏秋亦，她的智力结构是居里夫人型，身上当科学家的细胞。 夏秋亦剃光头后，用心治疗她的光头，居然治好了，没留下阿Q式发亮的疤痕，想来不是瘌痢头。头上还长出了满头秀发，“梅花老妖”的别名也没人再叫了。我这才注意到，夏秋亦形象也好，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美，但五官精致，眼睛、鼻子、嘴都很到位。是那种咋一看不觉怎样，越看越出彩的耐看型。冯美美是那种咋一看眼前一亮，因为她白白嫩嫩，越看越觉得不咋样，五官没一处亮点，是典型的不耐看女色。 我们高考报名后，没走进考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停课闹革命后是大串联。我们四大金刚每人背个黄军用背包，带着方辞修，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是去接待站借钱。完全没料到之后这些欠条都寄到各自父母亲工作的单位，从他们的工资中扣还。我们都被父母亲骂得臭要死，因为出发前父母亲给了钱。我们都后悔当初打借条不该实名制，应该虚构个假爹妈出来，让贷方不能秋后算账。串联的经历也永生难忘。绿皮车挤到人叠人，肉叠肉，根本没处撒尿。我还憋不住尿过裤子。那年代纸尿裤我们梦里都没见过，否则我们肯定人人让现如今广告词说的：“让小屁屁永远干爽”，每人用条纸尿裤，把屁股包上。 大串联结束后，我们跑出了瘾，又拉帮结派出游，爬上了一辆运输吉普车的运货车。自从停课闹革命后，学校里很难觅得夏秋亦踪影，估计她把时间都用去帮母亲赚钱了。那次爬货车她却参加了。她带的钱很少，我看她掏钱包，里面都是分分角角。我拿出我的全部家当十六元，分给她八元。她不肯收，我说就算是我放贷，她才收下，表示这笔钱定会还。后来她还钱时我不认账，说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借过我钱。她之后送了我一套《三国演义》。这套书当时一百块都买不到。我知道她筹钱买它们有多难，但我还是收下了。我有我的目的，权当暂时代为保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