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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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岑嬷嬷是被一瓢子冷水泼醒的。
数九寒冬,刚化开的雪水放置片刻,表面已经重新凝了一层薄薄的冰,满满一大瓢子浇到人的头脸身上,冰寒刺骨。
岑嬷嬷本在昏迷中,被这么一大瓢冰水当头浇下,瞬间清醒,她倏地睁开了眼,只是岁数大了到底与年轻人不同,她定神片刻,方能勉强看清身周环境。
这是一个地下暗室,大块青石堆砌而成的墙壁,终年不见天日,暗沉沉地长了不少青苔,最前方右侧有一窄小台阶,通向上方,尽头是一道成人臂粗般的精铁栅栏门,黑黝黝的,结实而冰冷。
相同的铁栅栏,下面也有,横着一排,将空间一分为二,岑嬷嬷被扔在里头,她听见后面有滴水声,缓缓回头一瞥,后面果然有一池子浑浊的污水。
这是一个水牢。
水牢的铁栅栏外,正对面是数级台阶,阶上是一张宽大的石制案椅,此刻并无人安坐,而阶下则站着十数名黑衣男子,分成两排,肃立在两面石墙前。
他们服饰虽看着寻常,辨不出身份,但俱是一个模样,动作整齐划一,人数虽不少,但悄无声息,只一眼,便知道是训练有素之人。
水牢中部的铁栅栏前,两边紧贴墙壁位置,分别立着一个镂空的石灯幢,里面各燃了一支巨烛,两点跳动的橘黄烛火,为这个水牢带来仅有的光明,只是烛光难以穿透沉沉的黢黑,此地依旧昏暗非常。
一丝丝冷风,不知从何处钻进,岑嬷嬷头发湿透,衣襟大半也浸透了冷水,青石地面冻硬,彻骨寒意往身体深处渗透,她当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岑嬷嬷依旧不为所动,神情肃穆一如既往,一双老眼眸光沉静,只冷冷打量着四周。
她很肯定,自己是被挟持了,她还知道,对方大约是想撬开她的嘴。
岑嬷嬷嘴角挑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是在做梦!
“哐当”一声,沉重的声音打破这片冰冷的平静,角落小台阶上的栅栏门打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先而行,自上而下缓步进了水牢,缎靴底部敲击在青石台阶上,脚步声低沉而厚重。
岑嬷嬷闻声望去,老脸立即露出讽刺之意,“呵!果然是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傲慢至极,听着不似个阶下囚,倒像个已意得志满的成功者。
来人正是赵文煊。
他领着徐非等人,自台阶而下,步伐不疾不徐,绕过大石案,在案后坐下。
赵文煊神情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抬眸冷冷打量这个虽浑身狼狈,却仍旧一脸倨傲的老妇。
他并不焦急进入正题,接过下属奉上的茶盏,掀开碗盖,徐徐呷了两口热茶。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的,如今看着果然狼子野心。”岑嬷嬷的嗓音粗砺,年纪到底大了,这般折腾一回,她说话有些喘,不过那冷笑声,却一如既往轻蔑。
岑嬷嬷是个警惕心很强的人,年纪不小脑子却一点不糊涂,她一睁眼看清自己处境,立即对主谋者有了猜测,果然,与她设想的分毫不差。
对方的来意,她心中清楚得很,她神情冰冷,眸光如淬了毒般的利剑向主位射去,直逼赵文煊。
阴测测的老妇,怨毒的目光如影随形,为这昏暗的水牢凭添冷意。
赵文煊却恍若不觉,不紧不慢啜了半盏茶,等岑嬷嬷的话告一段落,他方随手搁下茶盏,往后靠在椅背上,挑唇冷笑,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
不论这事成不成,岑嬷嬷是不可能活着出去了,以免打草惊蛇,后续事宜,他俱已安排妥当。
这一点,岑嬷嬷心中亦了然,从发现如今处境后,她没没想着活命,她嘶声笑了片刻,道:“我知道,死有何惧?”
她以手撑地,坐直了身体,抬眸正视眼前一脸冷峻的青年男子,神色难掩不屑,“你若要在此前,从我口中得到任何话,却是无一丝可能。”
她已经活了六十余年,虽身为奴婢,但该享受的一样没少,也算死而无憾了。
岑嬷嬷为人刚烈,宁折不弯,她孤身一人毫无软肋,对奶大的小主子寄托以全部感情,忠心耿耿,毋庸置疑。
皇后了解自己的乳母,这也是她会将岑嬷嬷放出宫荣养一个重要前提条件。
赵文煊闻言神色却丝毫不变,他养在坤宁宫多年,对于岑嬷嬷这人也算了解,这般情形他早有预料,该准备的早已准备妥当。
他抬首,吩咐徐非,“把人带过来。”
徐非立即领命,转身出了门,亲自押人去了。
“有什么人,尽管带过来。”岑嬷嬷毫不在意,嗤笑一声,“秦王殿下,不论什么人来,你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一句话。”
岑嬷嬷心性坚韧,即便身陷囹圄,前志依旧不改分毫,她面上万分笃定,但心底却难免沉沉。
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主子章皇后。
皇后对赵文煊做过的事,没人比岑嬷嬷更清楚了,多年以来,她甚至参与制定了不少已实施的计划,这一切环环相扣,隐蔽非常,绝不能泄露半分。
如今看来,那个计划不但失败了,且还泄露了不少出去,赵文煊顺藤摸瓜,已经盯上坤宁宫了。
岑嬷嬷出宫不足一年,东宫的处境她很明白,太子如今若没有了秦王手下兵权支撑,虽看着好看,但实际却是不堪一击,越王近两年来,努力地往兵权靠拢,靠着岳父成国公,他有了不少收获。
这些收获与秦王不能比,因此,越王的优势仍在朝堂。
岑嬷嬷抬眸看向首座,赵文煊面无表情坐于其上,目光无一丝温度。
她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太子正努力在朝堂收复失地,他却不知,后院暗地里出了大乱子,秦王竟早生了隔阂。
赵文煊能出现在这里,已说明了一切,她的主子处境堪忧。
岑嬷嬷想得很明白,偏却再无能为力,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罢了,一人之力无法回天,她做好了本分,黄泉路上,也绝不愧对主子。
她压下所有念头,昂首道:“有什么招数,尽管往老婆子身上使出来,即便是剥皮拆骨,我也不惧。”
岑嬷嬷人老中气不足,但此言掷地有声,不难看出她的决心。
赵文煊淡淡一笑,道:“若被剥皮拆骨的,是你那就寻不见的亲生儿子呢?”
他声音不大,但此话一落,却犹如惊天大雷,岑嬷嬷心头不自禁轰然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
她震惊一瞬,但随即回神后,却哈哈大笑起来,道:“秦王殿下莫不是以为老婆子是个傻子?”
随便拉个人上来,她就得认了儿子?
岑嬷嬷前仰后合,眼角笑出了泪花,沙哑笑声回荡在阴暗的水牢中,笑声蕴含匪夷所思,仿佛听了此生最大的笑话。
若她儿子真那般好寻,她早就寻到了。
除了事发后,庆国公出头寻找的那一个月,岑嬷嬷后来地位稳固后,她仍旧没有死心,千方百计托人找寻,陆陆续续找了二三十年,直到近十来年,她才渐渐歇了,接受现实。
因此,赵文煊的话一出口,她不但不信,还讽笑对方一番。
其实,岑嬷嬷的丈夫儿子不知所踪已数十年,线索太少,赵文煊确实找不到,就连方善平父子,他手下暗卫也是因为偶然出了一次小意外,才无意间察觉到消息的,岑嬷嬷不相信确实有理有据。
但好在皇天不有心人,有了方善平,此事的成功几率却是大了许多。
说话间,精铁铸造而成的栅栏门“哐当”再次一响。
徐非亲自押着一个人回来了,他臂力过人,半提半拖着那人,下了阶梯后,随手一掼。
那人五短身材,穿了一件蓝色短褐,衣衫蔽旧,十分单薄,一进了温度明显更低的水牢,寒冷加上惊惧,立即入筛糠一般颤栗起来。
他显然已经受了一番折腾,发散鬓乱,披散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被徐非一掼,毫无防备的他立即惊叫一声,陡然被推出七八步远,足下不稳,五体投地扑倒在地。
赵文煊淡淡看着,吩咐左右,“将她拖出来,好好相认一番。”
左右两名暗卫立即应了一声,出列先前,一人开门,一人把岑嬷嬷提出来,扔在地上那人身边。
岑嬷嬷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理了理湿冷的衣襟,坐直身体,冷冷环视周围一圈,昂首直视上首,嗤笑道:“看来秦王殿下,是真以为老婆子是个傻子。”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岑嬷嬷声音冷硬,如斩钉截铁般,她语气中带些鄙夷,说:“秦王殿下乃千金之躯,这等无谓的下作手段,还是免了罢?”
四目相接,赵文煊眸光并无起伏,淡淡道:“坤宁宫一应阴谋诡计,本王早已了然,你说或不说,其实无甚影响。”
这确是实话,无论具体真相如何,皇后东宫诸般谋算于他乃是事实,赵文煊与两者早已离心,日后大体的处事方针完全不会再改变,他之所以还会设法撬开岑嬷嬷的口,只是想给前生的一家三口一个明白罢了。
还有最重要一点,赵文煊想知道,他的外祖父及舅舅究竟知不知道皇后的谋划,庆国公府在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这事情在情感上对赵文煊很重要,但到了实际处事上,又不是那般非弄清不可。
这场夺嫡之争,有资格参与的其中的,也就是诸皇子罢了,若主子败了,他们麾下的党羽便无需多提。
岑嬷嬷闻言一滞,那连环计她最清楚不过,哪怕只被揭开了其中一环,那便是生死大仇,赵文煊能找上她,便证明他已掌握了不少确切证据。
她心下沉沉,面上却不显,表情反倒更为倔傲,她腰背挺直一如既往,道:“那你费尽心思绑了我来,是为了哪般?”
赵文煊嗤笑,“就凭一个你,确实不配让本王费心。”他费心的是事情真相。
他微微闭目,话语有几分漫不经心,“本王调查此事时,手下人竟寻获了你的儿子,既然如此,本王不妨了解一番事情始末。”
“你不愿意说也无妨,今日过后,你母子二人,便共赴黄泉罢。”
最后,赵文煊又补了一句,“你连同你儿子一家十余口儿孙,俱可在黄泉路上相认团圆。”
他话音未落,徐非已一挥手,两名暗卫领命后立即举步,阶梯上的栅栏门被打开,随即,便有十一二个男女被推搡而下。
这批人有男有女,有青年有孩童,最小一个孩子不足两岁,又惊又俱正嚎啕大哭,侍立在旁的其中一个侍卫闻声,立即“唰”一声抽出腰刀。
刀锋冷冽,青色寒芒一闪而过,抱着孩子的妇人大惊失色,立即紧紧捂住孩子的嘴巴,哭声戛然而止。
岑嬷嬷的心跳,随着这骤停的哭声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垂下眼睑,将目光投向面前这名男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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