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7 人伦大义,国法难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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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七月里的制举经边抚远科,共有约七百人参与进来,规模总体而言不算太大。跟其他科目动辄应举数千人相比,显然时流对于边务热情并不算高。
而且其中还存在着许多滥竽充数之流,比如流连京中、不肯离去的选举人们,他们这些人之所以应举,也未必就是有边务才能或是对此感兴趣,无非将此视作一个机会,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
世风的转变并非朝夕之功,特别是关系到一生的前程如何,所顾虑的难免就会更多。对于这一点,朝廷中也有所预见,在筛除了一些滥竽充数之流后,对剩下的应举人员再作一番精挑细选,最终选出了应举及第者三人。
这样的选募比例,看起来自是极为的惊人,但这才是制举该有的常态。制举遇事则开,远不同于明经、进士等科举常科,要更加具有针对性与务实性,对人才的选举标准自然也就更加的严格。
李潼登基最初所开的国蕴美器科,本来就是为了充实刚刚开设的集英馆,是作为储备人才进行培养,所以才选择了二十四名时流俊彦。这样的一个选取数目,在制举中已经极为罕见了。
可是这一次选募边事人才,那是要直接投用于边疆一线进行历练使用,如果所托非人,边务形势都有可能遭到连累与破坏,所以对于人才的选择自然也就更加的慎重,绝对是宁缺毋滥。
作为这一次主考官的宰相张仁愿在将名单送上来之后,也稍微陈述了一下自己选官评卷的标准:“臣当案此次制选,不以家世为考、不以风评为鉴,选与不选,俱在策对。凡诸策对,文辞艳丽者黜,边务直朴切实,不容矫饰美化,用心于辞令者,难免巧思而肤浅……”
李潼听到张仁愿这一评价,便有些不自然的调整了一下坐姿,虽然说他的诗文多是借来,但被张仁愿这么评价,多多少少还是感觉受到了几分冒犯。
张仁愿也察觉到自己略有失言,稍作停顿后才又说道:“圣人自不同于寻常才流,天下之主、但能识人善用、虚心纳谏,自然不患拾遗补阙,大体周全。”
你特么还不如不解释,你别提这一茬,老子自己尴尬一会儿就缓过来了,这一说既显得我有些小肚鸡肠,还特么没能让我快乐起来!
李潼心里腹诽一句,摆摆手示意张仁愿继续说下去。
“凡所论述,言不专一、长于阔论而失于实务者,亦不得选。边务繁细,事在躬行,意浮则轻率,贪大则失小。言必切战者亦不得选,兵者大事,权在于君,虽暂假于臣,然臣亦不可轻擅使用,未出已经渴功、入治则必更骄,边帅唯以壁石之用,战否决于朝堂……”
听张仁愿讲到这里,李潼又忍不住一乐。对于这一观点,他当然表示认同,只是这话从张仁愿嘴里说出来,难免还是感觉怪怪的。须知这家伙坐镇东北的时候,不止一次没有请示朝廷便布置军事行动,虽然是文臣典军,但却是一个以攻代守的典型。
可现在归朝做了宰相,在选人中的标准中,便觉得边将的主观能动性太高是一个缺点。这也实在是屁股决定脑袋,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与时俱进的很。
张仁愿所路罗列的几个选人标准,李潼基本表示赞同,可是当视线落在张仁愿所呈交上来的应举名单上时,还是不免一愣。
三名应举得选者,分别是市贸令刘禺、枢密院鹰苑生萧嵩以及雍州选人田仁琬。看到萧嵩的名字列在其中,李潼都忍不住为这家伙感到欣慰,实在是不容易,总算是熬到出头之日了。
作为开元名臣中颇为知名的一个,萧嵩这个人也算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典范,在其功成名就之前,还有一个别号那就是绣花枕头。
讲出身,这家伙自不算差,出身江南名门的兰陵萧氏、南朝帝宗,讲相貌也是仪表堂堂的一个大帅哥,讲人脉的话,跟江南士人诸如陆景初、贺知章,乃至于宰相姚元崇,都交情不浅,常有往来。
可是讲到才能,则就有些一言难尽了。也就是李潼因为一些后世的记忆缘故,对这个家伙有所关注,若没有这一点认识,谁要拿着萧嵩的文章来向自己推荐,李潼说不定直接就要拍在那人脸上,这家伙文章水平大概比我儿子李道奴强了一点,就这还来举荐,脸呢?
至于雍州选人田仁琬,李潼将其家世籍贯稍作打量,发现也算是关陇勋贵中的一员,跟在朝大臣田归农、田归道是同宗,家世并不如老牌世族们那么显赫,但本身的才性与求进之心都颇为可观。
这两人各自策文,李潼也都翻看一遍,其中萧嵩讲的是对西域诸胡的羁縻策略,文中对于陇右直至安西这广袤区域中的蕃胡势力都如数家珍,甚至连诸胡之间的关系脉络都梳理得非常清楚,可见在这方面的确是用了心。
至于其资料获取来源,大概来自于其鹰苑豹坊那些同窗们。过去几年时间里,朝廷的讲武机构在诸边也招募了许多的将士进行系统的培训,其中甚至还包括出身高句丽城傍、高仙芝的父亲高舍鸡。
萧嵩作为鹰苑老留级生,一蹲就是几年之久。而今次应举所交上来的这一份策文,也足以表明其人这几年并非斗鸡遛狗的虚度,明白自己在文章政治方面应该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索性专注于对边事胡情的了解。
虽然说这篇策文一如既往的文辞不堪入目,但其内容却是翔实有加。也幸亏这一次主持制举的乃是张仁愿,一则选取的标准不同于往年,二则张仁愿在安西待了好几年,也执掌多年的西河行社那些胡奸们,对于西域胡情自然也是了然于心,所以才能看得出这一篇策文的价值所在。
如果这几个条件都不成立,萧嵩只怕也难出头,还要在冷板凳上继续坐下去。毕竟就算李潼对其人略有关注,但也不可能一直关注其成长,况且如今世道大不相同,谁知道萧嵩还能否成就原本那一番功业。李潼也当然不可能在其能力未得验证之前,便凭着一些虚无的了解便将军国事机授之。
至于这个田仁琬,则主要讲的就是开边屯田,这应该也是有一定家学渊源在其中。因为其疏族伯父田归农早在行台时期,便是关内负责官屯阔户的官员。
老实说,对于边疆的屯田环境与屯田策略,李潼还真是不怎么了解。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目前为止,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陇右的鄯州,剩下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两京之间打转转。
其实他也有一些巡边的想法,想要亲自到大唐边地去看一看,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机会,总不能丢下京中一摊事务,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说不定百年前的隋炀帝就乐呵呵的在泉下瞅着他呢。
尽管本身的见识阅历并不足以让李潼判断出这一篇策文是好是坏,但见几名阅卷官员、包括张仁愿在内于卷尾所给予的评价都不算低,那李潼也就默认这个田仁琬的确是一个边事人才了。
入选者这两人还倒罢了,至于市贸令刘禺则就有些扎眼。
这一次的制举参与人数虽然不多,但规格却是不低,不独面向京中尚未任官选举人们,朝廷诸司已经在事的官员也都允许参加。若有臣员的确又相关才能,又想调整一下工作岗位,要投笔从戎、赴边建功,朝廷对此自然是欢迎得很。
不过这个刘禺实在有些特殊,市贸司本就是如今京中颇为权重的热司,刘禺作为当衙的长官,官位更是达到了门下省给事中,已经是朝士群体的中坚力量,距离四品通贵都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官位,居然还要参加制举,这实在是有悖常情,让人不能理解。再加上眼下市贸司的职权与归属的划分,至今朝中仍然颇有争议,所以在看到刘禺也在入选名单后,李潼下意识便觉得这当中有些蹊跷。
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不解,但李潼也并没有在张仁愿面前表现出来,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对这名单进行批复,而是摆手示意张仁愿先回政事堂,然后又吩咐中官前往皇城衙司中去将市贸令刘禺召来。
他等候了有半个时辰,刘禺才在中官引领下姗姗来迟。见到刘禺有些凌乱的须发,以及绯红官袍前襟上所洒落的墨迹,李潼便放下手中文书,开口笑语道:“衙署事繁,刘令应该是忙碌不轻吧?”
“微臣厚荷皇恩、加付重用,自当捐尽所才、务求不失!”
刘禺闻言后连忙叩拜说道,他上位的过程离奇又迅猛,还没有太多与圣人当面议论事务的经历,因此眼下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紧张木讷。
听到这中规中矩的回答,李潼浅浅一笑,旋即脸色便板了起来,敲案说道:“既然衙署案牍劳累、难有闲暇,刘令又忠君体国、勤勉有加,又怎么有闲情参加朝廷今次经边抚远制科?当中是否存在着强势屈情的曲隐,从实道来!”
见圣人神情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刘禺顿时间也是慌乱起来,本来作拜后已经起身在中官引领下往坐席行去,闻言后忙不迭又趋行返回殿中,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已经沁汗,并颤声说道:“圣人确是明察秋毫,臣此番应举,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听到刘禺这么说,李潼脸色顿时变得更加严肃:“朝廷用士,岂容私情搅乱!刘某解褐以来,凡所历任,朕亦有所翻阅,能从区区一介黔首、身当南省要司,给恩不可谓不重。究竟何等邪情,能让你擅自应举、抗拒国用?”
虽然说朝廷一直在倡导鼓励朝臣们能够积极响应国用、到地方任职,但情况也不可一概而论。这一举动的根本意义是要平衡中枢与地方的才用不足,将中央闲置富余的才力输送到地方上,达成人力资源的优化配置。
可刘禺身为门下给事中,又身领市贸司事务,当然不属于闲余的才力。他要是去了地方上,朝廷还要即刻选人接替其工作,还未必能够保证市贸司事务正常运作下去。
所以一些闲员到地方上那是高风亮节、相应朝廷的号召,而刘禺这么做,在圣人眼中那就是不识抬举、抗拒国用了。
听到圣人如此斥声,刘禺已是热泪盈眶,叩首颤声道:“臣本色根脚如何,臣自心知。旧本京郊典力糊口的黔首佃农,生计所迫而入京畿,不想正遭京畿民乱、一度沦为罪奴……幸、幸在圣人仁德定乱,宋使君垂眼赏识、举臣于罪栅、得享官身……如今更深享重恩,得列朝班,君恩之厚、远甚时流!此卑鄙之身何足珍贵?享恩如此,一身许国,从来不敢心存别念……”
“唯、唯有一事横亘于怀,不能疏解。旧年入京遭乱,臣少弟离散于城中,至今生死未卜……今臣荣华于京畿,手足却知流落于何方,每每思念,夜不能寐,偶有梦回迷离,亡父亡母指臣斥骂,臣无言以对……几番打听,知旧年京中乱众多发配于朔方安北,是以臣私情作祟,希望能够就事安北,既能为国巡边,又兼就地查访……”
听到刘禺这一番悲哭陈述,李潼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又不免有所动容,乃至于心生几分惭愧。
他本以为刘禺这番违背常理的举动是暗中受了什么不曾察觉到的势力威胁,心生惧怕,所以才放着好好的门下给事中不做、反而要去边疆受苦,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原因。
当年京中那一场民乱,李潼也算是暗中操作的一个幕后黑手。他当然明白这种行为一定会牵连无辜,只是用一时之乱会迎来更好的政治环境来安慰自己,而且这些年对关中、乃至于对整个天下的治理,也并没有违背他这一想法。
可是当具体的受害者出现在自己面前,陈述到现在都不能化解的伤害时,他当然也是有几分羞愧的。
“人伦大义,虽国法亦难夺之,是朕错怪了刘卿。”
他亲自起身下殿,将哭拜在地的刘禺扶了起来,将之送入席中,直到刘禺激动的情绪略有平复,才又开口说道:“刘卿今番应举,所陈策对,监考诸公评价不低,朕也阅览一番,只是当中有几个细节,还略存疑惑。”
刘禺听到这话后,忙不迭擦干脸上的泪水,并抱拳说道:“臣一孔之见,不当大赏,圣人有问,自当详述所思。”
听到刘禺这么说,李潼便又返回御案后,将刘禺那一份策文拿其来。刘禺这一篇策对,主要讲的是边牧事宜,但却并不是与军事休戚相关的马政,而是有关羁縻诸胡的牧事监管。
“刘卿策中有言,诸胡市买入贡物料杂劣不堪,难足大用,所以要分划牧区、统一给种、再作回易,这想法确是别致。但诸胡迁移成性、居无定所,纵有大部能恒作回易,亦难免其反复邪计……”
听到圣人相关的问题,刘禺在稍作沉吟梳理后,便开始回答一些策文篇幅所限、不能涉及到的内容:“臣所任市贸司,商事统率,所见颇深。北部诸胡、凡所贸易俱以皮毛为第一,仅开元二年至今,此中货价便达三千余万缗之巨。京中工事铺陈,亦需多采诸胡物料,然凡贸易所得,优劣掺杂,加工繁琐,不堪为料者十之二三……”
大唐工商业发达,而从诸胡当中所采购的原料也是支撑工商业发展的重要基石。在这贸易的过程中,大唐自然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低价搜扩各种原料、高价倾销各类商品。
但诸胡的原料提供,品质却无从保证。毕竟他们是没有什么统一生产、制定标准的概念,而且本身这些原料就是价格低廉倾销出去的,对此更加不会用心。
刘禺领管市贸司,是见到许多从胡乡长途运输来的物料因为质量不合格、加工太繁琐、留着又占仓储空间,不得不付之一炬,所以才萌生了相关的想法,打算通过大唐的羁縻指导,让胡人们的牧业产出能够逐渐规范起来。
当然,刘禺的想法也并不只单纯的集中在商事相关。他在监管物料出入的过程中,便注意到其中几地的皮毛物产质量出色,也非常畅销。于是便觉得将这几地羊中选出来再作细配,逐渐的替换掉诸胡如今所养的羊。
诸胡以牧业为本,衣食皆由此出。他们所饲养的牛马,那也是经过长期的驯服与精选,能够适应环境、抵抗灾祸等等。可是如果大唐主动给种,并通过商贸与朝贡等各类手段,从而将他们饲养的牛羊种类决定权给拿到手里来,无疑更多了一个制衡诸胡的手段。
对于刘禺所提出的这一设想,李潼自然颇感兴趣。但还有迟疑的一点,那就是眼下的育种水平与牧业医疗技术能不能够达到形成技术壁垒的程度。
对此刘禺也是经过了相当深入的了解,答案是很难。但就算是不能完全控制,但也并不意味着当中就没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诸胡虽然不入王化,但毕竟也是需仰衣食的人种,但有生存之欲,也就难免利害盘算。今我大唐采买物料、逐年有增,已经成了许多胡部求食的命脉。良种推之,但有收效,必然安乐难舍。牧场既如耕土,时节恒有所出,必不乐迁。无足之胡,譬如栅中禽兽,看似恶态不失,实则血性消磨……”
说话间,刘禺又列举了几个牛羊种类,要么是毛丰肉柴、要么是仰重水土,各自都有一定的限制。如果大唐在边疆牧区再作杂交培养,强化各种牲畜属性,按照实际的情况将之推广到诸胡牧区,无论是就地羁縻、还是出兵征伐,可以不失军机上的配合。
听到刘禺一番讲解,李潼心里也在不断的权衡。这件事即便失控,了不起给诸胡部送去一些品种更优异的牛羊,但他们就算因此而得利,想要进行变现,也要依靠大唐的广阔市场才能实现。
正如刘禺所言,没有迁徙能力的胡人,那就是折了翼的天使,老子几时架锅炖你,难道还用挑日子?
当然,眼下的生物技术,想要达成战略上的配合,仍然需要继续研究发展。刘禺此番应举并进献此策,也是希望能够前往朔方等地实地进行研究。
对于刘禺这一份情怀,李潼也实在无从评价,好好的门下给事中不做,居然想去边疆养羊。但他心里的确是为此感到高兴,算是彻底记住了刘禺这个人。
只是在将刘禺正式外放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于是李潼便又发问道:“刘卿既不乐居中,那何人可堪市贸令此职,你心中可有良选?”
“市贸丞宋霸子,此人本出身商贾,设司以来,臣骤临此任,难免诸多忙乱,亦多仰宋霸子襄助,至今署内诸多行式章程,亦多出宋丞之手。若圣人不厌其贾性,臣窃以为宋霸子确是继任良选。”
听到圣人垂询,刘禺又连忙说道。
“宋霸子?”
李潼听到刘禺这一举荐,倒是愣了一愣,然后便说道:“那明日便着宋霸子入宫来见,刘卿嘱他准备一番,若应对果然恰当,便准此荐。若是不能,你仍需留守所司,待朝中择员妥当、再作别计。”
刘禺听到这话,又忙不迭起身谢恩,尽管他外任之事还没有敲定,但对圣人所给他的关照已是忍不住的感激涕零。
“国则有法,人则有情。刘卿但能忠勤于国务,若来年果然能够寻回你那少弟,但非十恶之罪,朕自手书赦他!”
看着刘禺一脸感激之色,李潼又笑语说道。
“臣何幸之有……此身许于唐家,奉于圣人!”
刘禺闻言后,又是泪如滂沱,哭拜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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