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像花儿一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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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军区大院出了两个人物。
一个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荣立二等功的林斌。林斌参战那会儿是名副连长,在老山战斗中,带领侦察排直捣敌人的腹地,一举捣毁了敌人的团部。为部队大举反攻老山立下了汗马功劳。战斗结束后侦察排荣立集体一等功,虽然那会儿,一个排只剩下了十几个人,但这并没有影响侦察排的荣誉。
林斌是军区原林副司令的儿子。林副司令早年间是在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虽然退休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经常拄一根拐棍,噔噔地在院子里散步。
儿子林斌成为英雄的消息早就传回到了军区,认识的人见到林副司令时,便夸奖道:林老,真是虎父无犬子呀。祝贺祝贺。
林老却一脸漠然,不屑地回一句:这小仗小功算个啥?然后再不多语,拄着拐棍又噔噔地走了,只留下个苍老的背影。
林老有三个儿子,他一口气把三个儿子都送到了队伍上。老大在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老二牺牲在了七十年代初的中印反击战上。林斌排行老三,在家里最小。所幸的是,林斌没有牺牲,成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功臣。林老就很平静,噔噔地在院内散步,抬头望浮云飘来荡去,样子淡定得很。
我们院另外一个人物就是白杨了。白杨的父亲是军区的宣传部长,正师级。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资历和林副司令没法比,但他生下白杨这个儿子,也算著名。
白杨的著名是因为他太讨女孩喜欢了。从上高一时,他的魅力就得以彰显。白杨比我们高两届,我们上初二时,他就上高一了。那时的白杨骑一辆二八式凤凰自行车,车把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永远插一面小型国旗,国旗的颜色是鲜红的,衬得他一张脸也白里透红。他的头发经常耷拉到额前,差不多要盖上眼睛了,他就经常一甩一甩的。回力牌白球鞋,一条洗得发白的绿军裤,上衣是白色的确良衬衣,这是白杨标准打扮。黄军挎作为书包,斜背在身上,书包里经常装的不是数理化课本,而是一本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的诗集。
高一的白杨,在我们初中生眼里,简直就是一个男人的神话。他从来不正眼瞧我们,潇洒地骑着自行车在我们身边一闪而过。惹得一帮初中女生,脸红心热地呼喊白杨的名字。面对初中小女生,白杨连头都不回,甩一下头发,一躬身,自行车箭一样地射出去。他竟然双手撒把,两只手有节有律地打着榧子。
白杨潇洒的背影,弄得初中小女生心旌摇曳。她们喉咙里经常发出对白杨的赞叹:哦,咔,哦咔……
白杨不仅对初中小女生不感兴趣,他对高一女生也不屑一顾。他的同班有两个女生,一个叫王坤,另一个叫白莉。王坤在班级里坐在白杨前面,白莉坐在白杨的后面。两人都暗恋白杨许久了,上课时,王坤不时地回头和白杨搭讪,一会借一把三角尺,一会又借一把圆规。总之,王坤是在没事找事,就是为了能够回头多看一眼白杨。
这使得白莉很不高兴。一次放学,白莉主动找到王坤谈了一次话。这种谈话,肯定是话不投机,两人竟在放学路上撕扯起来。一个人抓住对方衣领,另一个抓住对方的头发,两个高一女生,像两只发情的小母猫一样,一边撕扯着对方一边吵。一个说:不要脸,不许你看白杨。另一个说:你算老几,白杨是我的。
两人没命地抓挠着对方,后衣襟被扯了上去,露出两截白白的腰肢。我们这些初中生,就围在一旁观战,拍手叫好助威。小三子就喊:下腿,抱腰,撂倒她。另一个同学朱革子磕磕巴巴地喊:掏……掏她裆……
众人就哄笑。
两人为白杨仍不肯罢手,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
不知谁喊了一声:白杨来了……
两人似乎听到了一声命令,同时住手,向远处张望。那里根本没有白杨,连个影子也没有。
我们站在一旁又一阵哄笑。
王坤和白莉各自扯扯自己的衣襟,把自己的腰腹盖上。王坤哼了一声:白杨不是你的,告诉你白莉,你别做梦了。
白莉跺下脚,手指着王坤的鼻子:你个小贱人,以后不许勾引白杨。
两人恨恨地走了。
看热闹的我们,也就随之散去。
白杨到了高一下学期,我们发现他和高二一个叫刘圆圆的女生好上了。
放学的路上,我们经常看到白杨的二八自行车后面坐着高二女生刘圆圆。刘圆圆长得和她名字一样,到处都是圆乎乎的。她还有着一头长发。她坐在车上,长发在她脑后飘舞。她双手搂着白杨的腰,白杨把车骑得飞快,刘圆圆嘴里发出“喔喔”的叫声,像一只鸟在我们身边划过。
我们终于明白了,白杨喜欢成熟的女生。刘圆圆长得就很成熟,圆鼓鼓的身子,差不多都快把衣服涨破了。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看到白杨和刘圆圆成双入对,他们一起手拉手去电影院看电影,在旱冰场又一起滑旱冰。
刘圆圆高中毕业那一年,没能考上大学,只考取了本市的一所卫生学校,学历仅属于中专。
这一年白杨已经上高二了。
他和刘圆圆的恋爱已经达到了无人之境。有一次我们看到白杨和刘圆圆两人在夕阳西下的小树林里竟然接吻了,两张湿漉漉的嘴唇,发出啵啵的声音。看得我们这些初中生,心里跟着一漾一漾的。我们都巴不得早日长大。
没有不透风的墙,白杨早恋这事被他爸白部长知道了。有一天我们放学回家,看到白部长提着个木棍,满世界在追赶白杨,一边追一边骂:小兔崽子,让你不学好,嗯,让你不学好。
白杨在前面跑,他跨开长腿,没几步就把白部长甩在了身后。五十多岁的白部长,体力明显不支,他停下来,呼哧带喘地: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白杨已经一溜烟地跑出大院了。
白部长提着棍子像一个败兵一样往回走。
白部长一怒之下,还没等白杨高中毕业便把他送到了部队。白杨参军的部队在北部边陲,据说离我们这座城市有上千公里,且那里荒无人烟,只有漫长的边境线。
从此以后,我们眼前的白杨和刘圆圆的爱情暂告一个段落。
我们上高二那一年,白杨竟奇迹般地从边防调到了军区文工团,当上了一名干事。原来,白杨在边防团短短两年时间里,不仅入了党,还提了干。
据说这次把白杨调回来,是白杨妈四处求人的结果。白杨再不听话,毕竟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母亲不心疼谁心疼。白杨爸不管白杨的事,白杨妈就四处找人。终于白杨调回了军区,还一下子就调到军区文工团。
我们预感到,白杨这下子就是虎落羊群了。
军区文工团有许多漂亮女孩子,唱歌的,跳舞的,拉琴的,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漂亮是搞文艺的基本条件。
我们再见到白杨时,他似乎比以前长高了一些,也成熟了许多。绿色军裤,白色衬衣,一双钉了掌的三节头皮鞋穿在脚上,走起路来咔咔作响。他的头发还是那么一甩一甩的。他看到我们,头向上扬了扬,斜着眼睛冲我们说:你们还没混出来呢?他把我们上学称为混,我们心里不高兴,但嘴上不说什么,冲他笑笑。他冲我们打个指榧,咔咔地挺着腰身走了。
我们听说,白杨调到军区文工团不久,他就又被舞蹈队一个叫大梅的女孩看中了。大梅疯狂地喜欢上了白杨。
事件
大梅本名叫王大梅。她们这批学员刚刚提干。大梅虽说是跳舞的,但长得并不纤细,有点类似于刘圆圆那种类型,像水蜜桃似的,二十岁左右的大梅水汪汪地喜欢上了白杨。
其实白杨对大梅没感觉,他喜欢的是同在舞蹈队的杜鹃。杜鹃和大梅是一批提干的,长得小巧玲珑,一双眼睛又细又弯,笑起来像一对月牙,扎着马尾辫。白杨一见到杜鹃就喜欢上了。
情种白杨,在调到文工团之后,他的爱情春天降临了。
林斌凯旋回到了军区,庆功受奖大会在军区礼堂举行。
大院的两个人物,林斌和白杨的重逢是在军区礼堂的后台。
林斌穿着崭新的军装,和一些同样立功受奖的人员站在后台,准备上台领奖。白杨也来到后台,他要和几年未见的林斌打个招呼。两人各自先后参军,几年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有交往。
在后台两人认出对方后,他们拥抱在一起,捣了前胸,拍了后背之后,相互冷静地打量着对方。林斌望着白杨就说:没想到你小子也会提干。在林斌眼里,白杨就是一个公子哥。
白杨歪着头,露出一口白牙,灿烂地冲林斌笑。他捣了一拳在林斌的胸前:你小子命挺大的,有空请你喝酒。
两人正说话,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响了起来,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宣布:请立功受奖人员,上台领奖。
林斌和其他受奖人员一起,列着队走上台去。
白杨一直歪着头,在侧幕里望着上台受奖的林斌。
受奖的最后一个节目,是文工团舞蹈队的女队员上台为英雄佩戴大红花。正巧,杜鹃为林斌佩戴红花。她有些紧张。在台下时,她听了这些战斗英雄的光辉事迹,这些事迹已经感动得她流了几回泪了,对英雄的景仰让她紧张。她在林斌胸前别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她抬了下脸,愧疚地冲林斌说:对不起。
林斌微笑着望着她一张因紧张而汗湿的脸,小声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杜鹃就说:我是舞蹈队的杜鹃。
杜鹃说完这话时,已经把红花别在了林斌胸前,杜鹃举起右手,给英雄林斌敬礼。林斌微笑着还礼。
这段波澜不惊的小插曲,白杨根本没放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灵动的杜鹃。舞蹈队回到后台,白杨拉过杜鹃还问:那个林斌冲你说什么了?
杜鹃笑,笑弯了腰,半晌直起腰来冲白杨说:我差点扎了他的肉,老是别不上。
白杨也笑了。
站在一旁的王大梅不笑,丢下一句:这有什么可笑的。然后她挺胸抬头,噔噔地走了。
白杨见四周没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塞到杜鹃的衣兜里,附在杜鹃耳边小声地说:明天请你看电影。
白杨说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离开了后台。
杜鹃脸红心跳地从兜里拿出电影票,是明晚七点整的电影,地点就在市文化宫电影院,影片的名字是《于无声处》。这是杜鹃自从来到舞蹈队之后,第一次有男人约她外出看电影。她们这些舞蹈队的队员,都是特招的文艺兵,十三四岁就被招到了军区文工团,和那些真正的舞蹈演员一起,摸爬滚打地训练,当满五六年学员之后,有机会提干,才真正地留在部队,成为一名舞蹈演员。以前还小,又是学员,自然不会有风花雪月的机会。
杜鹃把一张小小的电影票揣进兜里,在那一刻,她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她挺胸抬头地走去,一直到宿舍,她在兜里捏着电影票的手已经汗湿了。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大梅回来了,把一封信递给杜鹃,不冷不热地说:杜鹃,你的信。
大梅和杜鹃在同一个宿舍,在白杨没出现前,两人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自从白杨调到文工团之后,大梅水汪汪地喜欢上了白杨,她却发现白杨对杜鹃有意思,她和杜鹃的关系一下子微妙起来。这种微妙,只有当事的女孩才能细微地察觉到。
杜鹃想都没想大大咧咧地撕开了信,一张电影票翩然地落在了地上。
大梅弯腰捡起电影票,冲杜鹃道:谁要请你看电影呀?
杜鹃正在读信,那信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一行字:这是今天晚上的电影票,不见不散,林斌。
杜鹃读着林斌的信有些惊愕,她没想到林斌会约她去看电影,他们只有在立功受奖的台上有那么一面之交。她拿着信,半晌没有转过神来。
大梅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信,看了一眼,大梅就惊呼道:林斌约你看电影?!
大梅和杜鹃两人四目相视,大梅一把抱住杜鹃道:杜鹃,祝贺你,有人向你求爱了。大梅甚至兴奋地抱起杜鹃在地上转了一圈。她的兴奋是有道理的,林斌对杜鹃下手了,那白杨就是她的了。
午休的时候,大梅很快躺在床上睡着了,甚至还打起了小鼾。
杜鹃却睡不着了,她此时左兜揣着白杨的电影票,右兜揣着林斌的电影票,杜鹃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梅是在下午偏晚些找到白杨的。白杨在文工团办公室里,正在给自己擦皮鞋,他把脚搭在椅背上,拿着一块擦鞋布,左一下右一下地擦着那双三节头皮鞋。鞋已经很亮了,都差不多能照出人影了。白杨满意地哼起了歌。就在这时,大梅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还没等白杨反应过来,大梅一头闯了进来。大梅把一张电影票拍在桌子上,盯着白杨道:白干事,晚上我请你看电影。
白杨的职务是文工团的文化干事。
白杨还没反应过来,大梅一阵风似的走了。白杨这才反应过来,忙追过去,拉开门,大梅的脚步声已在楼梯上响了起来。白杨追过去,站在楼梯口,冲着大梅的脚步声说:王大梅,我晚上没时间。
大梅没再回头,也没有回话。
白杨甩了下头发,向办公室走去。他顺手把大梅的电影票撕了,随手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他吹着口哨,满脑子都是即将约杜鹃赴约会的场景。
傍晚时分,身穿草绿色军裤、白衬衣的白杨,潇洒地出现在文化宫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他双手插在裤兜内,吹着口哨,不时地把搭在额前的头发甩上去。他在台阶上自信满满地踱来踱去,目光瞟着汇集到文化宫门前观看电影的人流中。不经意间,他看到了林斌。林斌仍穿着上台受勋时那身新军装,新军装衬托得林斌一丝不苟。林斌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到白杨面前。
白杨上前打着哈哈:林大英雄,这是要看电影?
林斌笑一笑,转过头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
白杨斜了身子,踮着脚,调侃着:大英雄这是在等人呢,和谁约会呢?
林斌又笑一笑,他专心致志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杜鹃的身影。在林斌眼里,白杨就是个小破孩,从上中学那会儿,他就没把白杨当成个人物看过。
看电影的人渐渐地都进场了,门口稀疏下来。白杨和林斌都没等来他们各自要等的人。白杨有些焦灼了,不时抬腕看表,电影院里传来电影公映前的预备铃声。
其实,杜鹃早就到了,她就躲在电影院门口一根电线杆后面,她面对着两个男人,不知是进是退,她犹豫不决。正在这时,风风火火的大梅跑了过来,她先看到了犹犹豫豫的杜鹃,先是一怔,随后拉过杜鹃:你也来看电影?
杜鹃望着大梅:你一个人?
大梅大大咧咧地:那啥,我约了白干事了,看,他已经等在那儿了。
杜鹃又一次看见了白杨和林斌,两个人往不同方向,分别焦灼地望着,等待着。心急的大梅已经拉着杜鹃走了过来。
白杨和林斌一起看到了走过来的两个人,他们的心态却并不相同。林斌认为杜鹃赴约是冲自己来的,白杨也认为杜鹃在赴自己的约,却多了个碍事的大梅。
四个人在电影院门口聚齐了,他们各怀心事地走进了电影院。
电影已经开演了,他们还没适应眼前的黑暗。最纠结的是杜鹃,白杨给她的电影票在八排,林斌给她的电影票在十排,眼前的情景让她坐在哪里都不合适。她灵机一动,看到后排正好有四个空位子,停下脚道:别找了,这有空位,就坐这儿吧。
说完她率先坐了下去,大梅见杜鹃坐下了,马上也挨着杜鹃坐了下去,顺手把白杨拉到自己身边的空位上去。这样一来,林斌只能顺理成章地坐在了杜鹃的另外一侧。
电影正在演着,四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电影上。
白杨意识到,林斌在等杜鹃,而自己也在等杜鹃,那么杜鹃今晚是在赴谁的约会?
林斌和大梅并不知道白杨约了杜鹃,在他们看来,四个人坐在一起,纯属巧合。
只有白杨和杜鹃对今天的约会心知肚明,两人的关系就微妙起来。白杨隔着大梅不时地瞥着杜鹃,杜鹃感受到了来自白杨的关注,半边身子变得异常敏感。身边另一侧的林斌,中规中矩地望着前方的银幕,他的心思是否在电影上,只有天知道了。
坦然的大梅此时全心全意地充盈在自己的幸福里,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身边的白杨身上。胳膊碰到白杨的肘部,她的身子像触电似的激灵了一下。她期待着白杨会有进一步动作,但白杨却迟迟没有发出信号。她瞟眼身旁正襟危坐的杜鹃。她靠近白杨另一侧的手默默顺着身体向白杨移过去。通过体温她已经感受到白杨放在身旁的手近在咫尺了。她抬起小指,一下子钩住了白杨的中指,这是她向他发出的信号。她期待白杨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死死攥住。不料白杨被烫了似的把手快速地移开了。大梅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瞟了眼白杨。白杨的目光正越过自己去瞟另一侧的杜鹃。大梅烦躁地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杜鹃趁机抓住了大梅的手,从那以后,两个女孩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电影的人物和情节。活跃起来的两个女孩,把这种僵硬的氛围打破了。
电影散场时,四个人从电影院里前后脚出来。杜鹃和大梅两人形影不离地挎在一起,似乎两人已结成了同盟。
林斌冲白杨点了下头,最后把目光定在杜鹃脸上,微笑着道:再见!
杜鹃没有应声,倒是大梅替杜鹃回答了,还挥起手冲林斌招了招手。林斌跨下台阶,迈着军人的步伐消失在人流里。
白杨把手插在裤兜里,吹了声口哨,冲两人:回家……
然后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去,洁净的三节头皮鞋在路灯下发出幽幽的光,伴随着铁掌敲击水泥地面发出的咔咔声,白杨潇洒地向前走去。
大梅和杜鹃挎在一起,表面上有说有笑,却各怀心事的向文工团宿舍走去。
挑战
白杨认为,林斌喜欢杜鹃就是对自己的挑战。
此时立功的林斌,已被军区一纸命令调到了军区作战部任正连职参谋了。
文工团驻地就在军区眼皮子底下,林斌就在军区机关上班,女孩杜鹃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白杨感受到了来自林斌的威胁。白杨要有所行动了。
那个星期天的上午,白杨出现在军区家属院的小白楼前,这是林斌的家。林斌的父亲是军区原副司令员,资格老,级别高。退休前就住在这里,退休后仍然住在这里。白杨对这里很熟悉,他站在小白楼前,叉开双腿,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抬起头在喊林斌。林斌在二楼一扇窗前闪了下身子,他看见了白杨,不一会就出现在白杨面前。
白杨不说话,梗着脖子瞥着林斌。他们在上中学那会,每次约架,大都是这个样子。林斌比白杨高两个年级,平时压根没把白杨这些小破孩当对手。他们之间从来没约过架,大院的孩子一致对外,但大院里的孩子,对约架的形式一点就通。此时,他们已经是成人了。
白杨见林斌走了出来,转头就走。林斌犹豫一下,还是跟在了后面。白杨不用回头,就知道林斌跟在了后面,他有些兴奋也有些激动。仿佛,他们又回到了约架的少年时光。那会儿大院里的孩子遇到矛盾和误解,都是通过约架解决。如果被约的拒绝约架,就意味着认输装怂,后面的所有条件就好谈了。
白杨径直把林斌领到体工队的拳击训练馆,星期天,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拳台落寞地等在场地中央,台下的架子上,挂着各种颜色的拳击手套。
白杨走过去,抓过一副拳击手套。见林斌没动,他抓过另外一副,扔给林斌,然后转头翻身上了拳台。
林斌站在台下,提着拳击手套,望着白杨:白杨,咱们都不是孩子了,有什么话你就说。
白杨把两只戴手套的拳头相互撞了一下,淡淡地:一会说。
这也是约架的规矩,不分胜负前,并不说事,说了也白说。
林斌见白杨这副架势,只好把拳击手套戴上,翻身上了拳台。他对视着白杨,不耐烦地:是你先动手,还是我来。
他话刚一出口,白杨已经出手了,一拳击在林斌的面门。先发制人是白杨的逻辑,小时候和人约架,他从来都是第一个出手。
林斌摇了两摇晃了两晃,开始反击了。
两个男人,在拳台上你来我往,白杨的鼻子流血了,林斌的嘴角也破了。最后两人扭摔在台上,一会你上,一会他下。两人似乎耗尽了气力,各自躺在台上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
林斌望着天棚,咬着牙道:白杨,你到底要干什么?
白杨翻身坐起来:这轮咱们算是平手。
他踉跄着站起来,把拳击手套摘下来,扔到拳台上。他盯着林斌:有本事跟我走。
白杨说完,跳下拳台。
林斌也把手套扔到拳台上,跟上白杨就走。
这次白杨把林斌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白杨从角落里拿出一副围棋,放到桌子上,盯着林斌:刚才是武的,现在敢不敢来文的?!
说完他拈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放到棋盘上。
林斌只能应战了。
黑白棋子慢慢地差不多把整个棋盘占满了。
林斌把一枚棋子放到一个空格处:说吧。
白杨打劫成功,收复了一块失地,他把林斌的棋子从棋盘上捡出去,扔到棋子篓里。他并不抬头道:以后你离杜鹃远点。
林斌也打了白杨的劫,把白杨的棋子也吃掉一块,他一边往棋盘外捡棋子一边说:为什么?
白杨:因为我喜欢她。
林斌盯了一眼白杨,白杨不甘示弱地望着林斌。林斌一怔,又一笑:世上没这个道理,许你喜欢,就不许我喜欢?
白杨把手里几颗棋子扔到棋盘上,无赖地盯着林斌:我白杨就是这个规矩。
林斌也把棋子放下,拍拍手:杜鹃答应你了?
白杨站了起来,林斌也站了起来。两人像两只公鸡似的盯着对方。
白杨突然笑了,有些莫名其妙。
林斌:你笑什么?
白杨收了笑:林斌,我会让杜鹃答应的。
林斌:那好,咱们谁追到算谁的,这样公平吧?
白杨梗着脖子,从办公桌后走过来,他上下地把林斌看了,又抬起头盯着林斌的眼睛:林斌,这话可是你说的?
林斌别过头去望着窗外:当然。
白杨伸出了手,林斌没和白杨握手,转身走出白杨办公室。
白杨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笑了。他对追求女孩子充满了自信。从初中开始,他就被人称为情种,他有这样的自信。
杜鹃和大梅
在军区文工团舞蹈队,杜鹃和大梅应该说是最好的朋友,她们是一批被招到军区文工团的,那会儿她们才十二三岁,同吃、同住、同训练。从当学员那会儿起,两人就同一宿舍,少年的友谊陪伴她们一起成长。相濡以沫的友谊,让她们成为了闺蜜,她们以前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因为白杨的出现,让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那晚看电影回来,她们彼此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大梅知道白杨在喜欢杜鹃,杜鹃知道大梅喜欢上了白杨。
星期天的早晨,是舞蹈队演员难得的清闲时刻,不用练功,不用出操。虽然生物钟让她们准时醒来,但她们谁也没有起床的意思,偶尔赖会儿床也是幸福的。
大梅从被子下探出半个身子,瞟眼另张床上的杜鹃。杜鹃倚在床上正望着窗帘透过的光线想着心事。
大梅就说:林斌挺不错的,这么年轻就是正连职参谋了。又立过功,以后肯定大有前途。
杜鹃笑了笑。
大梅见杜鹃没有搭茬,这在以往的聊天记录中很少见,大梅这天就不好往下聊了。大梅努力地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说:白杨其实……大梅字斟句酌地找着关于白杨的话题。
杜鹃突然坐起来,把被子拥在胸前笑着对大梅说:大梅,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喜欢白干事。
杜鹃一句话,让大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梅望着杜鹃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杜鹃突然又躺下了,望着天棚:大梅,喜欢白杨你就去追。
大梅欠起身子,盯着杜鹃嗫嚅地:那,那,你呢?
杜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床一抖一抖的。
大梅干脆坐起来:杜鹃你笑什么?你喜欢那个林参谋?
杜鹃收了笑,天真地:我干吗非得要喜欢男人?告诉你大梅,我谁也不喜欢,我只喜欢跳舞。
杜鹃说的是实话,她考文工团之初,父母是不太赞成杜鹃学跳舞的。杜鹃的父母都是教师,当初把杜鹃送到文化宫的舞蹈班,是为了培养孩子毅力。让父母没有料到的是,杜鹃第一次穿上红舞鞋便欲罢不能了。她从小在心底里就有一个梦想,她要做一只白天鹅,只有在舞蹈中才会让她梦想成真。一直到现在,只要她一穿上红舞鞋,就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只高贵优美的天鹅。
杜鹃被军区文工团选中,父母并不支持。杜鹃以死相逼,父母只能妥协,以为孩子是心血来潮,吃苦受累一阵子,自己会改变主意。没想到,杜鹃坚持了下来。在她们那批学员中,她的业务数一数二。她全身心地爱上了舞蹈,爱上了她梦中的白天鹅。
大梅的想法和杜鹃的想法不在同一个道上。大梅很现实,她知道,作为一个舞蹈演员是暂时的,说白了就是吃青春饭。总有一天跳不动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在团里当一名编舞,留下一身伤痛,告别舞台,为**为人母,过平常人的日子。大部分舞蹈演员,只能改行,转业到地方。没有文化,也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到各种级别的文化宫当一名辅导老师,教一帮孩子跳舞。过往的青春靓丽早就不存在了,她们很快成为普通人。
大梅一进入舞蹈队就想到了这些,就连父母亲戚朋友都劝她,趁年轻漂亮,找一个好人家嫁了。以后的日子才会顺风顺水,吃穿不愁。
白杨调到文工团后,大梅看中了白杨。白杨一表人才,年轻有为。他不是演员,事业上没有制约,且白杨的父亲是军区的宣传部长,正师级干部。宣传部又管着文工团,白杨的事业一定会顺风顺水。
大梅把自己的人生当成了一盘棋,她要走一步看三步。她看中了白杨,这是她迈向成年的第一步。
杜鹃和大梅的人生选择大相径庭。一个活在理想的梦里,另一个是清醒的现实世界。
那个星期天的早晨,杜鹃大度地冲大梅说:大梅,你喜欢白杨你就去追。我现在不谈恋爱,更不会结婚,我要跳舞。
大梅对杜鹃的舞蹈梦是有所了解的,见杜鹃这么说,大梅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在她的心里,杜鹃不是她的情敌,还是她的好朋友,好闺蜜。
之所以那天杜鹃去赴两个男人的约会,完全是因为一个是文工团机关的领导,而林斌虽不是她的领导,却是英雄。杜鹃那天从电影院回来,每次想起来,自己都笑得不行。同时赴两个男人的约会,显得好笑和不靠谱。
攻势
白杨并没把林斌的挑战当回事。他对自己在女孩面前的魅力充满了自信。他是文工团的干事,天天和女孩子们打交道,他自信自己有近水楼台的优势。
从那天开始,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白杨身穿红色运动衣裤,脚踏回力牌白球鞋,运动衣上印有“中国”二字。他像一名运动员一样,绕着文工团的操场跑步,此时文工团员们,已经早起练功了,拉琴的,练声的,踢腿下腰的,一副活色生香的景象。舞蹈队的练功厅的玻璃窗就面对着操场,练早功的女孩子们,只要抬头就能看到白杨健美的身影在操场上健步如飞。红色的衣裤,让白杨像一团火,青春朝气。
几圈之后,白杨已满头大汗了。他脱下运动上衣,斜搭在肩上。他把身体倚在运动器械上,面朝着舞蹈队练功房的方向,他开始朗读莱蒙托夫的爱情诗篇:
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
我从目光中阅读爱情,
自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
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
白杨背诵一首,又更激昂地换成了另外一首:
一只船孤独地航行在大海上,
它既不寻求幸福,
也不逃避幸福,
它只向前航行,
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
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
从上初中开始,白杨对爱情诗篇就已烂熟于心。上高中时,他那么讨女生喜欢,就是因为他读诗的样子。他总能找好情境,选出一首适合情境的诗,情景交融的朗读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一点,白杨总能恰到好处。白杨朗读诗的样子也是全情投入的,他就像一名演员,松弛或紧张,完全看诗的意境,当年他的情诗能迷倒所有乳臭未干的小女生。
白杨在操场的朗诵果然招来了许多女演员,当然也包括男演员打开窗子向外张望。
舞蹈队练功厅里,大梅走到窗前,她推开窗子把头探出去,她向白杨挥手,大声喊着:白干事,再来一首。
白杨看到了大梅,他冲练功厅方向打了个响指,甩一下头发,汗淋淋地站在操场上,声情并茂地又开始朗诵普希金的诗了。
大梅把杜鹃拉到窗前,白杨看到了杜鹃,他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更大声地朗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
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
将会来临。
心,永远向往着未来
……
杜鹃的确也被白杨的样子在一瞬间迷住了,她在窗前多停留了一会儿,一直等到白杨把这首诗朗诵完。她和大梅的身前身后,挤满了一脸艳羡的女孩子。
叫郑小西的女孩子,迷离着眼睛说:白干事的样子,真潇洒。
不仅郑小西,许多女孩子都**场上的白杨迷住了。
白杨懂得欲擒故纵,他把上衣重新搭在肩上,冲一张张从窗前探出的女孩子的脸,打了个榧子,吹着口哨,青春洋溢地离去。
青春朝气的白杨,在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们的心海,荡起了一波又一波思春的涟漪。年轻的身体,充斥着旺盛的荷尔蒙,她们需要被打开。
杜鹃虽嘴上说,她不想恋爱,更不想结婚,她要为舞蹈去做梦,但她也是个凡人,面对着潇洒倜傥的白杨,她的心悸动了。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希望白杨出现,看到他青春的身影。有一段时间,她们在练功房里排练舞蹈。走廊一响起脚步声,都不由自主地去侧目,盼望着白杨的身影出现。
白杨果然时不时地会出现在她们的练功厅里。白杨每次出现,军装穿得很整齐,手里拿着一个日记本,本里夹着一支钢笔。他是文工团的干事,他出现在文工团的各个角落,都是名正言顺的。
白杨每次出现在排练厅,舞蹈队长就过来报告道:白干事,舞蹈队正在排练,请指示。
白杨并不指示什么,只是微笑着,从记事本里抽出钢笔,就像拿了支指挥棍,冲女孩子们那么一划,嘴里轻说一句:继续!
舞蹈队就继续了。
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又是跳舞的女孩子,身体在练功服里显得说不出来的美好,凹凸紧凑。白杨自然看得心潮彭拜,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杜鹃。有几次,他的目光和杜鹃的目光相遇了,总是杜鹃的目光先行离开。除了杜鹃的目光,还有许多其他女孩子投过来的热烈大胆的目光,当然,也包括大梅的。
白杨一出现在练功厅,女孩子们就活跃起来,单调的练功也变得兴趣盎然,她们的动作一下子就做到位了,浑身充满了能量,这也是舞蹈队长最省心的时刻。她冲排练的队员说:好,非常好。郑小西你这个转体很漂亮,要保持……
白杨微笑着看着青春向上的身体在他眼前舞蹈,有时在小本上记几笔,有时什么也不记。停了一会儿,又停了一会儿,他的目光用力地在杜鹃身影上停留一下,再停留一下,然后就走了。
随着门外白杨的脚步声远去,女孩子们的动作就不那么到位了。舞蹈队长就大声喊:大梅,你怎么回事,这个动作都做八百回了,怎么又不对。
队长还喊:郑小西,刚才那个转体明明很漂亮,怎么又拖泥带水了……
那天下午,杜鹃从练功厅里出来去洗手间,在走廊里碰上了迎面走来的白杨。她下意识地躲开身体,贴着墙壁向前走。白杨过来,似乎并没有看她。两人交错时,白杨突然小声说:晚饭后我在操场边的小树林等你。
白杨说完径直向前走去。
杜鹃怔在那里,她突然感到浑身无力,白杨的话让她疑似幻觉,可白杨的身影分明就在她眼前。
从午后到傍晚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恍惚着,白杨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响起。排练时,她几次走神,害得队长一次次纠正她的动作要领。
吃过晚饭,她和大梅一起回到宿舍。晚饭后到上晚课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是队员们休息放松的时间。有人写信,也会有人串宿舍聊天。
杜鹃心里有事,回到宿舍,她在桌上拿起昨天写好的一封家信放在口袋里往外就走。
大梅喊她:干吗去?
杜鹃头也不回地:我去寄封信。
说完她快步走去,生怕大梅会跟上来。
大梅疑惑地望着杜鹃走去,杜鹃有些异常,在平时外出寄信或办事,一定是两个人同出同进,今天的杜鹃生怕大梅跟上来,这不能不引起大梅的疑惑。
杜鹃出现在小树林时,白杨已经到了。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夕阳斑驳地斜洒进林间,明明暗暗的。白杨倚在一棵树上,他手捧一本诗集。
杜鹃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跟着她,才向白杨走过来。
白杨收起诗集,歪着头打量着走来的杜鹃。
杜鹃站在白杨面前,一张脸汗津津的。
杜鹃扬起头,心跳加快,她吁吁地:白干事,我来了。
白杨把诗集合上,背在身后,领导似的说:杜鹃,你的档案,我看了,父母都是教师。
杜鹃低下头“嗯”了一声。
白杨说:教师很好。
杜鹃又“嗯”了一声。
白杨又说:杜鹃,你现在已经是军官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杜鹃立正,挺起胸汇报道:我努力训练,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文工团员。
白杨望着认真又天真的杜鹃笑了。
杜鹃看着白杨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白杨甩了下头发:今天我找你来,不是听你汇报思想的。
杜鹃咬着嘴唇,无邪地望着白杨。
白杨说:咱们散散步吧。
白杨说完向林地里走去,杜鹃跟上。
白杨望着树林:知道我为什么叫白杨么?
杜鹃摇摇头。
白杨一笑:我出生时,正是杨树飘絮的时候,我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杜鹃听了,笑了一下。
白杨又说:喜欢听我朗诵的诗么?
杜鹃没说话,却点点头。
白杨把手里的诗集递给杜鹃。
杜鹃不解地望着白杨。
白杨把诗集塞给杜鹃,杜鹃只好接过来。白杨补充道:送给你的。
杜鹃打开诗集的扉页,上面白杨写了一行字:杜鹃共勉。白杨。
她脸红心热地合上书,望着白杨。
白杨又是一笑:希望你以后也会朗诵诗。
杜鹃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那天傍晚,杜鹃脸红心跳地陪白杨在树林里说了会儿话。后来她就往回走了,诗集捧在胸前。她回到文工团门口时,看见大梅正站在门口等她。她把诗集藏在身后向大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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