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齿印难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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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从噩梦中惊醒,君权深觉此事须得快快有个了断。 然而,他摸着锦囊抖着腿在客栈里思索了一日一夜,也没想出个合宜的法子。到底怎样才能让柳二小姐不计前嫌,甚至愿意和自己举案齐眉,共度余生呢?君权深觉自己亟需媒爷的教诲。 他可不想成亲之后天天挨拳头。 终于,在第二天早晨,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放弃了思考,换上一身低调的锦服前往柳府寻人。不管怎样,先当面道个歉吧。 柳府的门禁并不森严——甚至可说是随意了。 君权对着门口小厮做了一揖,说明来意。小厮也笑着回礼,将君权请了进去。然后,绷着脸看他走出一段,摸着砰砰直跳地心口,喃喃道:“这糊弄人的差事可真不好做哈……” 只盼余小姐此时已走得够远,别被这公子回头碰上了才好。话说,二小姐也快回来了吧?那小厮想着,又抬头去看天色。 君权一心寻人,并未听到小厮低语。只快步往里走,一路问了两次方位,很快就找到了柳二小姐的院子。可惜扑了个空。 “二小姐方才出门去了,并未说明去向。”院里的小丫头答道。 这可怎么找?君权心中着急,伸手去探怀里那枚装着断齿的锦囊。隔着锦缎,他用指尖轻轻勾勒着那枚断齿的轮廓,一圈又一圈。忽然,他想起了什么。道了声谢,直奔那棵大树而去。 然而,树下空无一人。君权绕着树寻了一圈,又寻了一圈,皆无果。 这处旷野,向南是皇城,向北是柳府,其间地带,本是君家族人的居处,因君家人丁凋零,早已荒废,一览无遗,确无人迹。 难道还要柱子来摇树?不不不,那必然不行,否则这梁子结得更大了。他一筹莫展,急得直挠头,挠了一下,就想起了柳泠泠喊的那声“师父”。 到底谁是她师父?难道是这棵树的树灵?可树灵怎会有那般神智,竟能做她的师父?正踌躇着,却听一个男声倏然响起。 “你是来找环儿的吧。” 语调沉缓,与那日并无二致。君权心中一喜,赶紧行了个大礼。 “前辈!见过前辈,只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可否与晚辈一见?” “不是什么高人,不必见礼。你找环儿所为何事?” 那声音由远及近,君权抬头,见一个苍白高瘦的褐发男子,皓服广袖,着簪披发,手里执着枚青果,向自己缓步走来。至近了,君权才发觉这男子极为俊美,淡淡的眉目无怒无喜,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澹然温和的善意,让人不自禁地安心仰赖。君权心道,怪不得那样厉害的拳头都能被他镇住。 见这男子对他笑得亲切,他忽觉得,此时就像见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并不陌生,却也不熟悉。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直到看见那瘦削单薄的肩膀,仿佛触之即碎。他心中微惊,回过神来,忙从怀里取出锦囊,倒出断齿,捧在手心递上。 “小子狂悖,不慎害环,呃…环儿小姐磕掉了牙齿。今日特来还齿,另请赔礼道歉,将功补过。” 顿了顿,觉得应该还得补点儿什么。 “若环,环儿小姐想,打晚辈多少拳出气都行!” 他如今除了钱,也没什么东西可赔的,又不能半道钻狗洞回去挑些君家秘宝送来。而柳家坐镇芦湖商运往来,是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仓库算账的先生,还是户部尚书的亲师父。他嘴里发苦,有钱的岳家也不是那么好攀的。 “公子不必挂怀,环儿只是贪吃甜食,齿根松动,若非如此,你拽她那一下,结果也只是你头破血流而已。” 男子一抬手,那枚青果就缓缓向他手心飘去,一触及断齿,便褪去青皮,融作一颗清绿莹润的液珠,将断齿溶了进去。 “但赔礼也不妨事的,你把这个交给她就好。” 他温温一笑,转身一指。树下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依旧是柳家小姐的打扮,却并未蒙面。君权这才发现,原来之前都未曾真切地看清过她的样貌。她的右耳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是将什么嵌入耳垂的硬物生生拽掉留下的;唇下也有一个相同的伤疤,但恢复得更好,只留下一个褐点,不细看,就像颗美人痣。 似是还未睡足,她神色倦惫,却仍强撑着摆出人前的仪态。半是慵懒,半是端凝,如弦月残缺而无瑕,他眼睛一亮,又生怕被发现,低下头去。 可这时,她忽然迎着日光望过来,那双漆黑的眸子瞬间被光映透,如金棕琥珀。 不知为何,这眼里尽是决然与萧索。一瞬即逝,摄人心魄。 他忘了动作,只觉得,她独自一人立于旷野之上,才是最动人的画面。 他在原地定了良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把毕生的勇气都攒至此刻,才举步向她走去。 走到还有一丈远时,她忽侧过身,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愣,正不知该如何动作,手心的那颗珠子却自己向她飞了过去。她张嘴,就像孩童接住长辈投来的糖丸一样,将珠子含进嘴里。他心头一热,直觉得口干舌燥,脸上发烧。 “嗯。” 柳泠泠似乎吃痛,柳眉蹙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原有的神情。 “劳烦了。” 吐字不再含糊,口中也不再缺牙,只语调冷冷的,声线十分清灵。 “还有何事指教?” 隐含的不耐烦和火气倒是没有变化。 这就是在赶人走了。君权不死心,试图找话。 “姑娘大度,小人甚是感激,只有一事想再问问。姑娘……可是柳家二小姐?” “现在暂时是。” 竟然没有出拳头反而正经地回答了,远处正紧张观望的刘柱松了一口气。 “现在是柳二小姐,以后就是皇后了”的意思吧。君权大大地误解了。 “那前日为何要扮作男子?” 君权大着胆子问出了压抑已久的问题。 “嫌麻烦。” 说着,她不再正立,而是抱着臂,斜倚在树上,神色间带上一丝狷狂。方才的端凝已无踪影,反倒有几分少年气质。 这三字含义甚广,君权不敢追问,只好自己想象。大约是,有这样厉害的拳头,总有人怀疑她是个有怪癖的男子吧…… “你师父为何叫你环儿?是哪个‘环’字?” 一连几个问题都得到解答,君权自认胆子肥了不少。 “因为我本就叫余书环,就那个环。” 一顿,又道。 “是多余的余。” 那个“环”又是哪个环?君权好奇,可碍于拳头,没敢纠缠。 “姑娘莫不是说笑,我国哪有姓余的人?” 他可是熟读国民录的人,就没见过半个姓余的人。 “自己改的。” 那看来就是假名了。也是,大家小姐走江湖,那么厉害的拳头,谁会顶着真名招摇? 她哈了一口气,显是困了。再看向他时,双眼蒙了一层盈盈的水光,原本有些棱角的少年气质,又被女子才有的柔美取代。这样矛盾的状态,却能十分自然地在她身上交替出现。他心中微怔,不及思索,脱口而出。 “你有想过嫁人吗?” 虽然柳泠泠进宫只是早晚,但到底还是本人愿意才好。 “嫁谁?你吗?” 说着,她鄙夷一笑,那狷狂的气质又回来了几分。 罪过罪过,那可真未必不是啊。君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厚着脸皮接话。 “比如嫁给当今圣上?” “不想。” 那鄙夷流畅地转变成了嘲讽,君权一呆。 “诶,为啥?” “我逃出来可不是为了进另一个匣子的。” 她神色自若,好像这是个早有定论的问题。 “你爹娘对你不好吗?” 君权还以为这就是如假包换的柳家二小姐,心里奇道,柳大人挺面善一人呐,难道不顾亲生女儿的意愿,强迫她入宫? “不坏,但我不喜欢。” 语气冷硬,却好像有什么浓烈的情感在硬壳之下,不得破出。 他并未察觉,只在心里用自己的理解补足。或许正是叛逆的年纪,他不也偷偷逃出来了吗? “那你就打算漂泊一辈子,一辈子都不嫁人吗?” 问出这句话后,君权就有些后悔,但问完了,又有一股期待升起来。 “不一定,也许十几二十年后闯累了,就嫁了。” 他眼前浮现出父皇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顿感压力。 “那…那且得等呢。” “等呗。” “真不考虑早一点儿?” 闻言,书环忽然轻笑了一声,但这次并无讽意。 “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我,我叫沈涟……” 真名…还是别说真名了。这话没有底气,越说越轻。 “什么,你叫什么?” 没听清么? “我叫沈涟啊。” “哦。” 一时无话。 “我今日就要离开柳家了。”竟是她先开了口。 “去哪?” “不知道,随便走走。” “那你——” “你要一起吗?” “诶?什么?我?” 君权方才陷在自己繁乱的思绪里,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关键对话。 “我的马在那儿,帮我牵过来吧。”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什么想问的。她说,他照做。 “对了,叫我书环,环儿不是你能叫的。” 原来她听见了。想到自己磕磕巴巴喊“环儿”的蠢样,君权直想捂脸。一不留神绊倒在地,惊了马。 “笨。” 这话是笑着说的,君权背对着也听得出来。他额上的痂碰落了,露出一个小巧的牙印,红红的,更胜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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