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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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08 舒云舒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她分析在国内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舒家的境况基本上是靠谱的。不久,兵团往坑道里送了一批信件,这些信件有很大一部分是经过后方审查的,审查的主要对象是来自那些前国民党军政人员家庭和资本家地主家庭的,尤其是那些在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遭到冲击的家庭。审查的目的可以理解,因为在战争特殊时期,这些消息可能会引起前线的波动。 多数出身贫苦的官兵,接到家书后往往扬眉吐气,战斗精神呼呼上涨,与日俱增,因为这些官兵从家书里分享到了土地改革的成果,他们的家庭大都分到了土地、住宅和牲畜。党和**已经把土地和牲口分给咱家了,咱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句话,英勇杀敌,报答国家!一时间,这种呼声传遍了作战部队。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感受。 在众多的信函里,汪亦适没有接到家信,这使他连日惶惶不安。没有接到家书,不能把部队辗转动荡、居无定所作为原因,因为其他人都接到信了。他分析,一个原因可能是家中在土地改革中遇到麻烦了,有些不便言说的隐情;第二个可能是家里寄了信函,而在后方就被审查扣留了。如果这两个原因存在,无论前者后者,都不是好事。 尽管心里酸楚,但是表面上看,汪亦适依然如故。在焦急的盼望中,他倒是听说肖卓然的家庭遇到麻烦了。 肖卓然收到的信函不是他的家里寄来的,而是寿春县肖庄镇人民**的公函。肖卓然的家庭也是地主——试想,当初他们那些能够考上原国民党军队医科学校的学员,哪个家庭不是富户?没有百儿八十亩土地或者一定的工商实业资本,谁能养活一个两个乃至三五七八个洋学生?就连程先觉这样的,算是最穷的了,一年至少也有两百块光洋的进项——在土地改革中,肖卓然的父亲倚仗儿子在志愿军里做官,土地被分之后,又宣称秋后算账,散布说要等儿子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结果,那些分到土地的贫下中农,夜晚又把肖家的地契偷偷摸摸地送了回去。肖卓然家乡寿春县肖庄镇人民**对此十分恼火,致函肖卓然同志,通知他已经逮捕了他的父亲,“不日即交人民法庭审判,希望肖卓然同志胸怀大局,配合人民**工作,推动家乡的土地改革工作顺利进行”,云云。 这封信实际上就是最后通牒。肖卓然一看就火了,他没想到他的家庭给他埋着这么大一颗**。接信当天,他把自己关到坑道的一个角落里,当着舒云舒的面,气急败坏地大骂,骂他的父亲鼠目寸光守财如命,两年前他就要求父亲破财消灾,疏财结缘,父亲反过来骂他是败家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父亲紧紧捂住钱罐子不松手。好在解放后肖卓然当了荣军医院的副院长,为了添置X光透视机,他不仅串通汪亦适、程先觉和郑霍山写信动员家里捐钱,他自己硬是诱骗管家,窃走了家里的七百块银元。他的这次纯属偶然的做法,无意中给几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这是后话。 骂完了自己的家庭,肖卓然又恼羞成怒地大骂肖庄镇干部:“他妈的老子在异国他乡打仗,冒着枪林弹雨,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他们居然在我的后院放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告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反革命,破坏抗美援朝,罪不容赦!” 舒云舒竭力劝说肖卓然不要冲动,要冷静分析、冷静处理。肖卓然说,我无法冷静,我怀疑这群反革命分子就是蒋介石派来配合他们反攻大陆的!我要给陈向真专员写信。 舒云舒说,信可以写,但是话要委婉,不能头脑发热。 肖卓然哪里听得进去?当即找来几张处方纸,呼哧呼哧地写了几页,措辞激烈,满腔情绪溢于言表。写好之后,根本不容舒云舒废话,即叫通信员送到一三五师师部,“火速军邮”。 两天下来,肖卓然就瘦了,胡子拉碴,眼珠子骨骨碌碌,阴沉得怕人,同原先那个山崩于前不乱、雷鸣于后不惊的、胸有成竹的、自信的青年革命者判若两人。 肖卓然的情况是程先觉告诉汪亦适的。程先觉的表情让汪亦适感到他有点幸灾乐祸。程先觉说,人吃五谷杂粮,谁都有软肋,这回我们的肖队长也沉不住气了。 汪亦适说,这么说,你们那个破落地主家庭没有什么问题了? 程先觉说,我们家早就衰败了,要不,在江淳医科学校里,我怎么老占你们的便宜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家最多定个中农,我们不怕土改。 汪亦适说,有钱人不等于都是罪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的财富是劳动所得,未必都是赃物。你们家虽然衰落了,不等于没有剥削,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程先觉说,亦适兄,你也别想看我们家的笑话。在我们“四条蚂蚱”中间,就算我们家被划成地主资本家反革命,还有你们这些更有钱的家庭垫底呢,就是杀头,排队我也排在最后。 这边国内土改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带来的思想波动还没有平息,上面一个文件下来,又要搞战地“三反五反”,汪亦适居然成了“小老虎”。他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他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这是他在决定参加志愿军之后,花了三十块银圆兑换成人民币新币托人从上海买的。第二,他有一个留声机,这是伤员马到成团长从战场上缴获的玩意儿,马到成不会使用,派人送到705医疗队,“给汪医生解个闷儿”。汪医生本想退回,但是送洋机器的通信员转身就不见人影了,汪亦适丢舍不得丢,用没法用,背着这个没有唱片从而也没有声音的破留声机转战南北,这回终于派上用场了,给他当上“小老虎”助了一臂之力。第三,他有一个照相机,这还是四年前他的哥哥汪列斯从德国留学回来送给他的。老大的卡尔相机,他也带到战场上来了,本来是想用它拍摄一些外科手术照片,以作资料,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用处不大,因为缺乏显影定影设备,而且多数时间在坑道里,没有电没法用。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皮箱、一双皮鞋。皮鞋是用来穿西服的,到了朝鲜战场之后,西服连一次也没有穿过,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扔掉也是不可能的。综合以上私人物品,揭发人给他归纳了一个别致的罪名——三机二皮,即收音机、留声机、照相机、皮箱、皮鞋。 匿名揭发信说,汪亦适同志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他占有战利品不说,还浪费了大量的物力财力。每次部队转战,他都要动用一头骡子。如果用这头骡子驮载伤病员,就会减轻伤病员的负担,从而增强体力,从而……而他,却用骡子驮载他的这些资产阶级私人物品,这是对阶级兄弟缺乏感情的表现,这是对革命的抗美援朝战争态度不积极的表现…… 如此七上纲八上线,汪亦适差不多就该上军事法庭了。 好在有肖卓然挡驾。肖卓然那些天情绪反常地差,不知道他倚仗什么,对于“三反五反”运动指导小组的态度阴阳怪气。肖卓然对运动指导小组长邱山新说,汪亦适算什么老虎?他那留声机是我让他留下的,是为了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给伤病员听的。他那个收音机是我让他买的,是为了收听毛主席的声音教育部队的。他那个照相机是我让他带来的,是为了拍摄手术资料用的。他的问题就是二皮,但皮箱皮鞋都是他自己的财产,而且没有用过公家的骡子。你们看着定性。 邱山新其实也不想找麻烦,坑道里打老虎,“三反五反”主要都是针对高级领导干部和管钱管物的人员,对知识分子的政策相对宽松,所以汪亦适的“小老虎”最终徒有虚名,但是“三机二皮”的绰号却从此传开了。 这件事情过后,肖卓然对汪亦适说,老兄,我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硬着头皮帮你解脱,你连个感谢的话都没有。 汪亦适说,我为什么要感谢?我本来就不是老虎。 肖卓然说,岂有此理,你怎么不是老虎?你本来就是老虎。你尿泡尿看看,全医疗队,不,全一三五师,从战士到师长,除了你,还有谁有“三机二皮”!还有谁成天把头梳得油光水滑!还有谁隔三差五就用肥皂把衬衣领子洗得雪白!还有谁一天刷两次牙!还有谁敢公开叫嚷要洗澡!在红河谷那次,水源那么紧张,你居然还洗脸!你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分子! 汪亦适说,我又不是猪,我为什么不能洗脸? 肖卓然说,你要搞清楚,那点点滴滴的水,都是我们的战士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 汪亦适说,我比你清楚得很,我们跟美军达成协议了,我们的战士去取水,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肖卓然说,那也不能用水洗脸,我们的战士又打仗,又行军,还要负担物资,极度劳累。你怎么忍心用他们的血汗水洗脸! 汪亦适说,那好,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自己取水洗脸。 肖卓然说,你看着办! 肖卓然替汪亦适解了围,汪亦适不仅没有感谢的表示,相反还给肖卓然提了几条意见,譬如好大喜功,请求任务不切合实际等。其中典型的例子就是每次战斗任务中,医疗队的配置总是强调靠前靠前再靠前。 肖卓然说,我们医疗队担负火线救护,哪里打仗我们就应该出现在哪里。难道你想躲得远远的? 汪亦适说,医疗队毕竟是医疗队,靠前配置可以,但是撤退的时候一定要有保障。把医疗队配置在一线,救护倒是方便,一旦转移,措手不及,好几次差点被包了饺子,组织撤离又给大部队增添很多累赘。红河谷那次,就是一个教训。 肖卓然不悦地说,亦适,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红河谷那次是个特殊情况。我们的部队并不是总是撤退,并不是总是要遇险。一方面我们的部队经常开展进攻战斗,进攻战斗我们医疗队就要随时跟进。就是防御战斗,我们的部队也会随时反攻,随时开展小出击,我们医疗队还是必须跟上。你不懂军事,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 汪亦适说,我是不懂军事,可是你也不懂。你不能把我们医疗队老是摆在一线。 肖卓然说,亦适,这个问题以后不要再说了,说出去别的同志会有误解。 汪亦适说,你明说吧,你是不是认为我贪生怕死?我是怕死,但是我并不贪生,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肖卓然说,没有什么无谓的牺牲,在战场上,怎么牺牲都是有贡献的。啊,这个问题不谈了。 这次谈话,让汪亦适心里很不痛快。他感觉肖卓然越来越听不进忠告了。自从红河谷突围之后,这个毛病就越来越突出。他想找舒云舒谈谈,转念一想,又算了。 “三反五反”搞了一段时间,新的作战任务又来了,部队一边行军一边“打老虎”。有一次途中休息,肖卓然和舒云舒正在搭建帐篷,舒雨霏打水路过,驻足观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近了帐篷,把肖卓然喊了出来,说是要单独跟他谈谈。肖卓然跟舒雨霏走到一棵树下,忐忑不安地问,大姐,有何吩咐? 舒雨霏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注意一点,最好分开住。 肖卓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嘿嘿一笑说,大姐,我和云舒是夫妻,难得有在一起的机会,你怎么能让我们分开?老话说宁肯拆庙千座,不拆鸳鸯一对。 舒雨霏说,你看看云舒现在这样子,都是你蹂躏的。你不能光顾自己快活,就不管云舒的死活。一次流产,相当于大病一场。如果你再让她怀孕,那你就不是人了。 肖卓然脸上讪讪的,很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大姐,你说得对。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回到帐篷,舒云舒发现肖卓然神情很怪,关切地问,大姐找你谈什么了,还神神秘秘的,莫非是说汪亦适的事情。 肖卓然说,哪里啊,她是警告我。 舒云舒明白了,笑笑说,我这个大姐,真是个刀子嘴。不过她也没有恶意,只是委屈你了。我们未必听她的。 肖卓然坐在炮弹箱堆成的铺上,无精打采地半天没有吭气。 夜里钻进被窝,舒云舒想搂着肖卓然,肖卓然的生理反应也很强烈,舒云舒明显地感觉到了那种冲动,像海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两个人都睡不着,肖卓然的嗓子眼里不断发出咕咕噜噜的吞咽声,一会儿翻身下床想找烟抽,找不到烟又想喝酒。自然没有酒,找出了一小瓶工业酒精,想喝两口,拧开盖子又合上了。这东西是给伤员消毒用的,个人喝了就算贪污。再说,就算贪污喝两口,也解决不了那方面的欲望,没准还会更加旺盛。 见肖卓然难受,舒云舒很心疼,下床扳着肖卓然的肩膀说,你要是实在忍不住,那就来吧。 肖卓然说,要是怀上了怎么办? 舒云舒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眼看你受熬煎。 肖卓然感动了,一把抱住妻子,两个火热的身体挨在一起,立即膨胀起来,此时真有啥都不管不顾的悲壮,四条腿杂乱无章地挪到床前,舒云舒一倒下,肖卓然就扑了上去,很像一头凶猛的饿虎。舒云舒那当口什么也不说,也不发声,肖卓然大喘着粗气,神经末梢被**燃烧得快要爆炸了,激情像是滔滔洪水,汹涌澎湃势不可当。眼看就要冲破最后的堤坝,随着舒云舒一声压抑的**,肖卓然猛地翻身,一股洪流像高射机枪一样射向空中。 舒云舒好一会儿才披衣坐起来,看着肖卓然说,卓然,你怎么啦? 肖卓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坐在床沿上,双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真该死,我太不道德了,我太自私了。 舒云舒伏在肖卓然的怀里说,卓然,别这样想。你不自私,你没有做错。都是该死的战争,把我们折磨成这样。 肖卓然说,我应该克制,我是个共产党员,应该有这个毅力。我不能让你再流产了,我不能蹂躏你了。我真担心,这次会不会命中啊! 舒云舒笑了,笑得满脸泪水说,我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尽情地在一起,放下一切包袱在一起。 肖卓然说,云舒,以后我们还是尽量避免住在一起,我真的怀疑自己的克制能力了。 舒云舒说,我不想跟你分开。能够跟你在一起,我还是要跟你在一起,哪怕再怀孕,哪怕再流产,哪怕就此涅槃了。 肖卓然拍着舒云舒的肩膀说,云舒,我的好妻子,让我们一起克服吧,等战争结束了,我们把这一切都补偿回来。 09 第四次战役之后,一三五师移防到三八线以南的平安里,立足刚稳,第五次战役就开始了。进攻的时候,一三五师最先往前猛进,等到后撤,就变成了殿后掩护的部队。敌人跟着屁股打了过来,一道防线抵御了一天,二道防线抵御了半天。到了第三道防线,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危及转移主力和东部战线了。 战斗异常艰苦,伤病员成群结队地涌向战地医院和医疗队。医药奇缺,人手奇缺。不仅汪亦适和舒氏姐妹要上手术台,连肖卓然这样的领导,也是边指挥边亲自抢救伤员。 一三五师在第三道防线坚持了六天,终于完成了掩护主力撤退的任务。但此时两翼都被敌人占领了,一三五师处于三面受敌的状态,情况十分险恶。 按照师部下达的撤退序列,705医疗队是第一批撤离战区的。但是意外发生了。根据师部划定的路线,705医疗队带着两百多名伤员撤退至高栗营地区的时候,蓦然发现,四周都是敌人,前进的道路和后退的道路全被封死了。 705医疗队历史上最悲壮的一幕掀开了。 当发现陷入重围之后,肖卓然指挥报务员向师部报告了敌情,同时组织战斗。这次不像马连峒那次了,这次没有红河谷那样天造地设的天险可以固守,也没有冯国得那样一批身经百战的轻伤员,这一次带的伤员多数是重伤员。 不知道肖卓然从哪里搞了几匹战马,肖卓然带着警卫排,骑马勘察了数处地形,都是死路一条。在勘察中,医疗队和伤病员的队伍不断遭到炮击和敌军的袭击,伤员在不断增加。 师部最后命令,化整为零,分散突围。肖卓然把命令传达下去之后,伤员一片反对,纷纷要求,死也不离开队伍,化整为零,就等于把伤病员送到阎王爷的手里。 肖卓然再次组织了支部扩大会,广泛征求意见,最后决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后交代报务员,销毁收报记录,“没有收到关于分散突围的命令”。 这一次仍然动员了尚有战斗力的轻伤员,其中伤势最轻的连长李少君被任命为转移组长,对人员进行了战斗编组,共有四个梯次,警卫排为第一梯队,后续是机枪班、步枪排、手枪排,全体医务人员都拿起了武器。 夜幕降临,山坳里燃起了篝火。肖卓然站在队前作动员,说话不多,分量很重。肖卓然说,现在情况都摆在这里,我给大家指出两条路,第一条路是集中力量死打硬拼突围,前途有两个,一个是战斗中牺牲,第二个是冲出去了,保存了实力。第二条路是坐以待毙,前途也有两个,一是被杀,二是被俘,请大家选择。我不想命令,我尊重每个人的意愿。愿意跟我突围的向前一步,愿意留下的原地不动! 第一个站在肖卓然身边的自然是舒云舒,然后是程先觉、陆小凤……陆小凤居然也站在肖卓然身边,并且像舒云舒那样挽着肖卓然的胳膊,这使舒云舒感觉很不舒服。但此时此地,她也顾不得多想,还向陆小凤投去感激的一瞥。 肖卓然继续鼓动说,同志们请相信我,正是因为我们不怕死,所以死神才有可能退避三舍!我向大家保证,我本人将战斗到最后一刻,尽最大的努力迎击敌人,直到全体同志安全脱离险境! 舒云舒挽着肖卓然的胳膊说,我和我的丈夫永不分离,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前,不是一步,而是紧紧地聚拢在肖卓然的身边,一层一层,密密匝匝。 肖卓然夫妇这么一搞,把战前气氛搞得很悲壮,把大家的血搞得很烫,士气空前高涨。 汪亦适站着没动。同汪亦适站在一起的舒雨霏碰了碰汪亦适的胳膊说,亦适,你在想什么,难道你想留下来当俘虏? 汪亦适还是没有动弹。在火把的映照下,汪亦适的脸上跳动着红光。他的眼神似乎有点迷离,似乎在眺望很远的地方,又似乎没有落在任何地方。 舒雨霏说,亦适,你不想突围吗,你是害怕了吗?如果你想留在这里听天由命,那我们就走了。舒雨霏说着,当真移动了脚步,向肖卓然的方向一步一回头地走去。只走了三四步,她又停下来,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汪亦适的声音。汪亦适的身体站得很直,目光仍然扑朔迷离,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在同夜空中某个肉眼看不见星星说话——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 汪亦适的声音不大,像是梦话,但是舒雨霏听清楚了,她疑惑自己听错了,侧耳细听,还是那句话——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 不仅是舒雨霏听清楚了,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汪亦适说的是: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国家而战,为保卫我们的国家赴汤蹈火,直至流血牺牲决不反悔…… 肖卓然激动了,舒云舒激动了,两个人一起扑倒在汪亦适的身边,肖卓然抓过汪亦适的手,起劲地摇晃着说,亦适,谢谢你,你太了不起了!这是高尚的选择,这是伟大的选择! 舒云舒说,好啊,这才是火线入党。亦适,让我们并肩战斗夺取胜利吧! 肖卓然说,亦适,谢谢你,我代表医疗队党支部接受你的入党申请,如果我们能够活着回到祖国,我将向组织报告你火线入党的详细经过。 汪亦适还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看着天边,梦游一般喃喃地说,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我将像一个共产党员那样去战斗,请组织上考验我。 肖卓然登上一个高坡,挥臂高喊,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祖国人民在盼望我们胜利的消息,我们即将同凶恶的敌人浴血奋战,我们当中有很多同志将为我们的祖国英勇献身。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告别。我提议,不论是共产党员,还是共青团员,或者是非党团青年,让我们一起向我们亲爱的祖国宣誓—— 没有回声,大家用熠熠闪光的眼神回应着肖卓然的提议。 肖卓然举起了拳头,“我是中国人,为了中华民族的尊严,为了捍卫祖国的利益,我将英勇战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直至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响声骤起,如同闷雷,在黑暗的山谷里传播回荡——我是中国人,为了中华民族的尊严,为了捍卫祖国的利益,我将英勇战斗,英勇战斗,英勇战斗,夺取胜利,夺取胜利,夺取胜利,夺取胜利…… 宣誓完毕,肖卓然宣布开始行动,汪亦适又说话了。汪亦适说,等一等。 大家只好站住,回过头来看汪亦适。汪亦适说,这里有条小河,我提议大家都把脸洗一下。如果突围成功,让我们干干净净地面对明天的太阳。如果牺牲了,让我们的敌人看看我们有一张干净的脸。这张脸会让他们为之胆寒的! 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肖卓然大声说,好!汪亦适同志这个提议很好!同志们,我们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那就从从容容。 肖卓然虽然过去很少直接指挥战斗,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于战争艺术可以说心有灵犀。一年多的耳濡目染,使这个踌躇满志的青年革命者不仅产生了直接征战的激情,也赋予了他异乎寻常的战争智慧。 在这次战斗中,他创造了声东击西由西而东的战术。 晚上十一点,肖卓然在处方纸上写了一句话,交给报务员密码发出:枪炮响,突围始。这是最后的希望,期盼得到一三五师主力部队的接应。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肖卓然一马当先,率领警卫排和机枪班从东北撕破口子,但是他们凭借的是骑兵的速度,并没有显示多少火力,而西南方向则传来隐约的嘈杂声,这就给敌人造成佯动的假象。本来西南方向就是敌人明松暗紧的防御重点,见东边行动可以,更加证实了西方可能的判断。就在敌人的炮火掉转基准射向之后,肖卓然抓住了紧紧十几分钟的间隙,率领三十余骑,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在敌人阵地上展开了混战。早已蓄势待发的李少君和警卫排长于声光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督促伤病员队伍快速通过。 脱离封锁之后,敌人调集几个连的兵力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好在有夜色掩护,白天把地形研究得比较透彻,肖卓然率领人马边打边撤。一三五师离此地最近的一个营接到命令前来接应,多数人最终回到了主力部队,可还是牺牲或者失踪了三十多人,这三十多人里面有汪亦适和舒雨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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