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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朋友这是绝症啊,治不好的。”
算命老头就跟没看到我和小乌难看的表情和攥紧的拳头一样,摇头晃脑,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地继续说道:“年轻人,看开一点,你们都还有大好前程,不要因为一时的悲痛乱了方寸。”
他这时候说话又神神叨叨起来了,听得我非常不爽。
但小乌到底是年轻人,面对这样得寸进尺、对着客户都不知道要说好话的老头,小乌居然还保持着礼貌,声音尽量平稳地问道:
“只要方法合适,绝症也不是完全不能治愈,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延长他的生命吗?”
我惊了,我抬头看着这个站起来跟我差不多高的小同事,难以置信他居然会把绝症朋友的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爱好是幸灾乐祸的算命老头身上。
作为一个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唯物史观的传承者,我把这些神秘的东西都当做消遣娱乐。我很想告诉小乌,就算你是外国人,是混血儿,也要知道这些神秘学和信仰是不能救人的,圣水和祈祷祝福都是给活人和病人的心理安慰。依靠信念战胜绝症的终究是少数,不然也不会被写在报纸杂志上报道出来,绝大部分人都还是被病魔战胜了,你问他还不如问问医生治疗方案。
而且算命先生的套路你还不知道吧,见面先说你有血光之灾,吓到你之后再再摆架子,推脱几句之后勉为其难说给钱就帮你化解,这套小连招可丝滑了!你是外国人,难道外国的占卜师不这样?
但是这些话我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嘴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里难受极了,就好像我也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或者即将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消化不完的悲伤和永无止境的遗憾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就好像我也认识他口中的朋友似的。
我被小乌的情绪感染了,我转过身,认认真真地问老头:
“有办法吗?”
我期待地看着老头,小乌也期待地看着老头,老头被我们两个盯着,不慌不忙地笑了。
“你我也算老朋友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会让我加钱。
老头也悠哉地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然后摸出一盒火柴。
“嚓”的一声轻响,火柴在重重一划之后燃烧起来,他悠然地给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烟气又缓缓地吐出,然后将还燃烧着的火柴丢进外面的雨地里,完全不问刚才也想来一根的小乌要不要火。
要来了。我一看他这副架势我就知道,他要开始忽悠人了。
在好久之前,我们之间的信任还没有彻底消失的时候,他也是经常算着算着就开始忽悠人,说什么我面相不俗,以后必定位列仙班,修成长生大道。一看就是以后要干大事的,但是又难免孑然一身无家可归,说了一堆网文经典套路。我调侃回去说那你该不会要让我修什么葵花宝典九阴真经吧,五块一本不能再多了,他也呵呵一笑说这得加钱,多少钱都不够,因为代价是你的命。
我的笑容和被十块钱维持着的友好关系一起当场就消失了。
说实话,一个看人脸色吃饭的算命先生能这么不会说话还活到这个年纪,实在是太罕见了。
我给小乌使眼色,示意对方待会儿小心一点,不要老头说什么都相信,但对方一心想着朋友,根本没注意我。我听到棚子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了,雨水在地面上自由地流淌,在每个低洼凹陷处行成湍急的小河。天暗了,雨声铺天盖地,隔绝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我们也是老熟人了,以后还有的是相处的时间。”
老头又吐出一口青烟,看上去飘飘然。
这一幕可能给他换个大烟枪上去更有氛围,这样我也能期待他早点吸出肺癌去世。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对这个老头的恶意是不是太大了,就好像对方把我怎么了似的。但是对方的言行举止又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打消我心中偶然出现的良心,告诉我我的恶意还不够大。
“其实如果想救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你也知道的,绝症嘛。”
“能被治好的都不叫绝症了。”
你搁着搁着呢……骗钱小连招这就开始了是吧?我差点又要发作,看到小乌没什么反应之后,便治好忍耐下来,看看他还有什么高见。
“……没救了吗?”
“有救,但注定会落下病根,一辈子都甩不掉,说不定还不如死了呢。”
“……”
小乌明显地沉默了,我看到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是一时失了主意。算命的也完全没有说两句安慰一下客户的想法,我左看右看,张了张嘴,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样的后遗症?”
“嗯,可能会得个精神分裂症,半身不遂什么的。”老头丢了把算筹,却根本不看结果,随口说道,“反正无非就这几种病症,更何况为了治他的病,你也少不了付出牺牲。”
这下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硬着头皮问小乌:“病人的求生意志强烈吗?”
小乌也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希望自己这样狼狈地死去,这应该也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老头说完,用手里的烟点了点小乌:
“那你应该知道该做什么。”
小乌的表情很严肃:“但是我目前没有干预的能力。”
老头笑了笑,用手指掸了掸烟丝,又开始幸灾乐祸:
“没有那你就去想办法啊,坐这儿等着就能捡到力量不成?哦你们还真能,不过今日不比往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站在那不动的话,机会就要被别人抢走了,你的朋友也就没救喽。”
小乌看了我一眼:“还有什么办法?”
“你自己想,力量的来源多的是,就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魄力。”老头两手一摊,手上的烟头指着上方,“我只是个算命的,没有帮助你实现愿望的力量。如果你做不到,那这就是你和他的命了,努力一把再去死,获得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力量,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是吗。”
“你怎么说话的?”
我实在不觉得这几句话值十块钱,但小乌似乎不这么觉得,这几句怪话似乎真的给了他什么启发似的,他完全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又问:
“那请问还有什么办法能延续他的生命?”
“如果不做点什么,他恐怕等不到我重获力量去救他的时候了。”
刚才不是说绝症吗?怎么这时候又变成去救了……我一时茫然,潜意识里却觉得他说的没错。
“没有办法。”
“什么?”
“没有办法。”老头拉长了音调,结合他上扬的嘴角和不怀好意的笑容,看上去更欠揍了,“又想救人又想人家活得久,世界上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不管你救不救,他都只能活那么久,去晚了人财两空,你还是好好操心一下自己能不能负担得起医疗费用吧。”
这句话落下之后,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雨水哗哗落下的声音。
雨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
“为什么我要跟那些平民一起死?”
一个衣着精致,带着金饰的贵族模样少年小声抱怨道:“即便我的陵寝还没有修好,我也不应该跟平民一样在家里迎来死亡,更何况我的陪葬品都还没有准备好。”
“大祭司为什么不允许我去祖父他们的陵寝里等待死亡?祂也没有把我们选为在工程中就去往神灵身边的幸运儿,作为贵族,有着伟大死神血脉的后裔,我们应该比平民更早或更晚地迎来死亡,至少不能是在同一时刻啊,不然我们还和平民有什么区别?”
“父母亲可以去陵寝,他们是中序列非凡者,我只能在家里,把家当做陵寝……”
但抱怨归抱怨,他还是不得不接受“死亡时众生平等”的内在含义,乖乖地告别了前往自家陵寝的父母,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在仆人和死灵生物们的帮助下,摘掉身上所有的金银首饰放在一边,将属于重要之人的骸骨和信物放在周围,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闭上眼睛,准备就这么一睡不醒。
让这位贵族少爷安睡之后,活人仆人们也接二连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庄园宅邸很快便安静下来,只剩下庄园里饲养的猫猫狗狗还在花园里穿梭,寻找人的身影。
街道上也没有了行人,即便是流浪汉也基本都找了一个可以安睡的地方。即便在他们的文化中死亡本身就不算可怕,但生者依然对死亡有着本能的畏惧,想要用睡眠来逃避迎来死亡的那个瞬间。
也有人正在逃跑,不顾一切地逃跑,奔向城市之外,逃往远方。
他们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死去,却也找不到活着的方法。
而死神教会的成员们正准备站好最后一班岗,绝大多数人都醒着,甚至还站在高处,渴望见证神灵降临、冥河从灵界流淌而出的瞬间。
德高望重的大祭司回到了自己倒立的陵寝底部,将“安魂”和“美梦”散播出去,让所有想要用睡眠来逃避死亡的人都能安静地坠入没有梦的黑沉安眠,而不是在紧张和辗转反侧中难以入睡。这位存活数千年的老者见证了拜朗帝国最为昌盛的时刻,也目睹了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国家重新拥有合法地位。而最终,这二百多年的挣扎都随着神灵的消失而化作梦幻泡影,等待在前方的只剩下一条路。
“结束了啊。”
此刻,祂苍老的脸上带着释然的轻松微笑,静静地等待着寂静的瞬间的到来。
天黑了。
……
天黑了。
安德森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天空,久久没能移开视线。
黑色像是滴落在清水中的黑墨一样,从安德森的面前快速晕染向天边,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深邃的漆黑。他目睹了全世界在同一时刻跳过黄昏和傍晚迎来天黑的瞬间,也目睹了紧随其后的星光。天上没有月亮,可能是还没到月亮出来的时候,也可能是月亮也被漆黑如墨的天幕遮盖,夜空中闪烁着无数的繁星,绝大部分是银白,小部分是其他颜色,像是一只只正在注视大地的眼睛。
而那漆黑的天空中隐约还能见到另一个世界的轮廓,那由无数人的骨骸拼凑出的大船深深地映在了安德森的脑海里。
他隐约看到有一个比夜幕更深的身影站在船上,但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对方,只看到无穷无尽的死灵生物像是夏日的蚊虫一样铺天盖地地环绕在大船和那个身影的身边——尽管他知道不能用“蚊虫”来形容这些每一个都比自己强的生物,但那密度也只能让他想到这个词。
直到被憋得大喘了一口气,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呼吸。
安德森大口大口地呼吸,浑身发抖,双腿脱力地跌坐到了地上。他再也不敢抬头看向天空了,恢复了理智之后,他陡然感受到了无边的恐惧。即便是在生死的边缘讨生活的海上探险家,这宛如神话世界降临的一幕在刹那之间就摧毁了他的全部胆量和意志,摧毁了他逃生的想法。
他忽然能接受死亡了。
不,或者也不是能够接受,而是他终于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根本不可能跑掉。安德森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的金发抓得像鸟窝一样杂乱,他发出大笑声,笑得喘不上起来。
“哈哈哈!”
“哈哈!我居然,我居然——”
“我居然觉得,我能逃掉……”
安德森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彻底失去了抬头的勇气,但是只看着脚下的泥土等死又不是自己的风格。他垂死挣扎地再一次试图使用“罗塞尔托梦术”,一点都不意外地发现依然没有信号。——也不算没有联络成功,应该是连自己的信息都没有发送出去,因为他在布置仪式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灵性受到强烈的压制——安德森能明白,他离神话降临的地方太近了,到了这个位置,别想活了。
“逃不掉了,根本逃不掉了啊!”
他抓下了自己的一把头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狰狞和凶狠,可这样的疼痛也不能转移他的注意,没有平复他心中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
作为一个有名的冒险家,海上猎人,安德森可以接受自己在探险中遭遇危险死亡,但是很难接受毫无反抗地等死,哪怕前者更痛苦折磨一些,心理上也很难以接受后者。
他的情绪躁动起来,无能为力的恐惧最后化作了无处发泄的躁动和愤怒。
侵入骨髓的寒冷中,安德森的双手剧烈颤抖着,牙齿也打着颤,他双手握拳抵住额头,顾不上再去想哪位神灵对应哪个祈祷手势,因为祈祷也无法化解他的恐惧。
“伟大的,奥秘之神……”
“您是,数与本质的化身……”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他念诵了自己认识的所有神灵的尊名,但都没有得到肉体和心灵上的拯救,安德森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将希望寄托于信仰,甚至还渴望自己这限时的祈祷能够得到拯救——无论是邪神还是任何存在都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他都愿意接受。
在这一刻,他居然有点庆幸艾德雯娜没来。
因为来了也只是和他一起死而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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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门开了。
夜幕像水一样倾泻在大地上,那庞大无比的船只在黑暗中露出了衣角,船头雕刻的神灵有着羽蛇的特征,它缠绕在巨轮的撞角上,像是雕塑,又像是缠绕着整条船的完整的骨骸。
悠远的吟唱声缓慢地伴随着夜色回荡在这片大地上,像是不知名的安魂曲,安静地在此刻唱响。
天空漆黑一片,星光无法照亮大地。
不知何时,那空空荡荡的河道上,居然出现了流淌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