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马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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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金钉攒户的漫玉坊,复道回廊,处处碧玉雕砌得玲珑剔透,雅座更是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香玉带叠罗衾。舞榭歌台上,来自中原番邦的各色歌舞乐伎含情款款软肢柔动,衣袂翩跹不可方物。虽说是在等番石,钟燊昊捏着茶杯的手一直抬在下颔的高度,时不时地轻呷一口,目光似是四周来回游荡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对面高离霍的眼光。这位仅是弱冠五六有余的叔父巍然坐在他面前就像一株芝兰玉树,月白风清般的气度,在韩非派门下拜师不过比他早了几年,却是手执长剑御宇如电,一举夺得当年盟主的地位。昨夜文案阁事发后他虽然不能打听个详尽,霍叔眸中一如的乌亮也揣度不出喜怒,纵是平日里邀拥亲昵,他终是畏怯三分。 此时坊中的客人并不算多,看来头兴是往来长安在此歇脚的商贾,锦衣织缎却是酒气胡溢。一个汉子方坐下就叫来伙计,“把你们招呼近日招呼东瀛人的劲都使出来,那群番倭要的好酒好肉也给我来一份。爷今天不论银两,图的就是个痛快”。 隔了一张桌那个精瘦的年轻人一看便知是个慎缩的人,侧过身遮着口道,“好歹人家是东瀛来的大使,犯大不敬是要吃官府的棒子的”。 又一个魁梧的汉子便是插进一阵冷笑,“哼,东瀛大使,我看领队的那个肉坯子刻在那里,还以为穿上了十二单别人就不识得了。那尖嘴猴腮的模样隔了几世老子都记得他是先前平淮侯府上那个马奴”。 听到这般,钟燊昊不觉吸进一阵凉气,缓缓的放下茶杯侧过头的眼光怔怔地投了过去,若论起平淮侯古远郊这个舅爷他倒也不是全然不知。古家本应只是一个落落无名的市井寻常家,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竟出了个一笑倾城的美人和一个英武无比的将士古远郊。而那美人便是了被追封为懿容恭谨太后的前朝皇后,德仙长公主的亲生母亲。世上最难堵住的莫过于悠悠众口罢,古远郊是靠六征大漠郊喋血沙场来的食邑三千户,还是附上了皇后的脂黛凤裙才得以领衔出兵,便是定度无数,但又是如何?钟燊昊打小就未及谋面的红颜英雄,至今不都化作了斜日脉脉下的那抔黄土,一世风流更与何人说。 那魁梧的汉子似是见识挺多的样子,引来了坊中老老小小的目光,“二十余年前涿郡那条河口还给我遇着他,一身破烂,伙计的我就问他是哪捡到的银两把在平淮府的卖身契给赎出来了。闷着头不应我,只是问我找份船上搬运的活儿。这打小卖去给别人牵马的哪懂干什么搬运,我丢了几两碎银给他就把他撵走了”。 “这世间就讲一个命啊,看来等老夫下去见了阎王要好好求他一把,他若不依了老夫下辈子命遇贵人老夫还不投胎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抢了话茬,“玉石好不好谁不会辨,对着太阳眯瞪一眼老夫拿捏的包管没比那小子差,可偏偏就给他撞上了财神爷。真心想不到,东瀛皇室私下派来卖玉器的人当时是怎么看得上这个瘦猴模样的人”。 “韦爷别说了,醋坛子都被你打翻几缸了”。 “奇就奇在这里,那些东瀛的人和我们隔着条鲸海,他们不懂我们中原人讲的话很正常,那马奴会讲的不应该是马语吗,怎么叽里呱啦和东瀛人讲到一块了”。 “啊哈哈,所以说啊韦爷,就冲着马奴识得东瀛话这条就甩你老远了”。 “你个畜生崽子还帮着马奴说话了”,接连着就是一捶桌碗扑腾的声音,满座顿时有些哗然。 高离霍悠悠然地靠在座背上,手执的折扇遮住了下颔让人分不清漫不经心的眼光中是否在在意跟前的打闹,他终究比钟燊昊年岁大,有些宫闱内的闺中秘闻不知真假还是有所耳闻的。他们口口声称马奴的东瀛大使唤作李顿,曾经确实是大魏的人。皇姐德仙长公主打小就不爱织金绣笼般的皇宫,倒是更爱出入外祖母深居的平淮府,榄菊愁烟,露浓花重,若说当真曾与李顿结识也绝非不可能,只是像宫中风传的一段纠缠...... 不同于钟燊昊好奇地探听似是颇有兴致,高离霍虽没有置意这场充满酸意的情绪发泄,眼神却缓缓地留在一个角落。目光的终点处是一个广袖右衽的弱冠男子,额前几捋青丝蓬松地挎下来,仍是掩不住剑峭凌云的眉宇和高兀挺致的鼻峰。他提起酒壶便是闷的飞瀑般灌下,前襟被左手猛地拉扯得袒露。 这般稍微泛着青铜的白皙,不束缨冠的披发,恐怕在长安城内也是难寻其二的罢。高离霍的眼光忽如深邃的湖底,此人便是了恒郡王的长子杨景佶。其父杨洪虽是前晋朝晋炀帝的侄子,但大魏建国后推行的怀柔政策极力拉拢前朝权贵便赐封了恒郡王。虽是漫散地颓坐在那里,一副精强筋骨的粗犷自是不同于中原人的骨骼,如此便可推想出杨景佶的母亲娄挚公主昔日里泛野的模样。娄挚公主虽是匈奴人送给前晋朝和亲的礼物,晋炀帝却把她赐给了侄子,远离了后廷的硝烟,又何尝不是一种福分。 料想和杨景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也是和钟燊昊路过汉中时,漫天樱花落成雪的时节里,杨景佶也是极其豪侠仗义之人,大肆宴请自是不在话下。那时他缥似浮云的浅笑,应也是为执手美人而靥生罢。纵是漫玉坊中许少露面的舞伎,璨媚嫣人的宓织奚与杨景佶的藕连,自是羡煞旁人的金风玉露,只可惜如今...... “你这样可不行,会生病的”,高离霍翩然站在杨景佶面前,伸过手来握住他冰凉的手,取下那支被捏得滑浸的酒盅。 那张被酒气醺的微红的脸扬了起来,看清来人后下颔的孤冷渐渐冰雪消融,双眸隐隐有些朦胧。见到昆嵛山上一举夺魁的盟主,纵使不念交情也是要礼让上三分,如何还敢置气。 钟燊昊倒是没这般醇厚,爽朗的一拍后背,就把杨景佶如提带拎地拉了起来,“佶兄平日里常居汉中,如今来一趟长安就也留给我们一次做东的机会,趁着春意焉人出去逛逛罢。番石那家伙定又是去哪个牡丹花下风流了,就不等他了”。 “有着漫玉坊中舞练如虹的美人在,景佶来长安的次数岂是你数得清的”,高离霍说罢和钟燊昊相对融融一笑,杨景佶满腹苦水,也只能依着扑拍起了身子。 “唉,宓姑娘私下里给孟侯那犬子的信你是如何看到的,按理说这些不是深藏在她的绣房中便是在孟府,如非有意也绝不......”,钟燊昊自是心直口快,若非高离霍飘过一个眼色才不会匝了嘴巴停下来。 “我虽然恨孟律斛,也交过几次手,但就江湖上来说他不算是小人。若真论起来,这件事也算是他们你哝我哝,倒也不是横刀夺爱”,杨景佶摇着头,缓缓地道。 “景佶真是个豁达人,万愁绕身能不被情丝障眼。不过在分不清事相的真伪主次之前切不可这般急躁,伤了自己的金玉之躯不说,如眼见非实反更让在暗处里筹谋的人径自得意,这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 “这样就叫急躁”,钟燊昊颤抖着侧过头看向杨景佶,幽幽地道,“那乔崇焕还算什么。好家伙,这会儿估计躲在乔府里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八字还没一撇就兴冲冲的上门给别人送彩礼,还不是打水漂了”。 “乔府的人都没发过话呢倒要你操心起来了”,高离霍哧的一折扇扑敲下钟燊昊的脑门,“倒是要你以后多跟着崇焕混点,长安城里哪家千金没收过他的礼物,你要是学着这点技俩也省得皇姐操心费神了”。 “我怎么了,我可是有......”,钟燊昊鼓起腮帮子还要分辨,脑海中一掠而过的竟是那个雾气浓重的夜里丢了灯笼后惊厥的脸,忙胡乱地甩了甩头,肯定不是她,“要学到乔崇焕半分可就惨了,整天率性所为没点正经样。别说在宫外是采花大道,单皇宫里那一排排开得刚时鲜的榆叶梅就被他窜上窜下打落个精光,还打着什么练功的幌子。就这身手,再过两年保证打得他满地找牙”。 钟燊昊说的眉色飞扬,连一直隐敛的杨景佶都不禁噗的笑了,但他自是不认识乔崇焕,便多问了一句。高离霍却偏不明里说是已然薨逝的文顺皇后的侄子,“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小昊一见了就爱拌嘴却又总黏着的。崇焕一日被关在乔府念书不能出来,小昊就眼巴巴地趴在阳台下望眼欲穿”。 长安街头往来的人如云交织,虽是沸扬得熙熙攘攘,但像钟燊昊左右各搭着一个肩膀,三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在街上不是骑着青骢高骠而是恣意大笑得走着,着实能引来不少流连的目光。倏的钟燊昊停下了笑声,脸上换作一瞥诡异径自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 “番伯又是在给哪家备贺礼”,一驾乌篷马车边,钟燊昊朝比手画脚指挥着搬运的男子肩膀上猛的一拍。番石显然被怔了一下,伫立着片刻才缓缓地回过头来,看清来人后并非所料之中般开怀大笑,只是垂着头,一个劲地叹气。“王爷可还认得他”,番石从身后抽出一个身着灰布麻衣精瘦的男子。那人方一露面就扑通的伏跪在高离霍的脚下,哭得甚是哀怜。 眼看地上那人高额尖腮,颧骨耸得几与鼻梁平齐,朱孝正,高离霍心头一怔却是哑然失声,虽已时隔几年,依稀中当年在昆嵛山韩非派门下练武时,门下确实同有此人,不过被师父评定资质平庸,并非委以重任。 “番石,你们又是如何识得相会于此”。 “王爷暂且别问,就由着他说完罢”,番石的脸上一如的阴晦。 众人听罢无不吓了一跳,原来江州突发了一桩灭门血案,且事出竟是在安槐府上。这个被朱孝正口口声声称为师兄的安槐,不仅也出自韩非派门下,且与高离霍交情非浅。两年前昆嵛山试剑后自觉那已然不是昔日里纯粹以技论长的武林,便隐遁了江州,做起一番小买卖。一年前高离霍和钟燊昊从慎郡回朝时还特地绕过江州拜访安府,旧人音容雾里依稀,如今却横遭此灭门惨祸,高离霍不禁胸口一阵郁结,磨庛的牙齿闷的一咔,前腔抖动不已。钟燊昊忙上前一把扶住,狠狠地瞟瞪着仍是跪着的朱孝正,吼的一声,“胡说,安大哥是昆嵛论剑时第六的人物,何人能够对他下得了手”。 “什么都不用说了”,高离霍神情凄呛,抬手握捏住钟燊昊的手腕,“来人,备马,先到提刑司立案,再加鞭赶往江州”。 “这万万不可啊王爷,方收到消息时我也深知安槐是韩非派的人,即是王爷的旧交那我番石就不能坐视不管”,番石也福到高离霍跟前,“只是安大侠既非官爵亦非权贵,按照大魏律法当由江州府来审查,若是王爷硬要亲自干手,不是正落得个朝中权贵和地方勾结。我看此事事发突然,绝非蹊跷,个中缘由王爷断然不会毫无揣度。只是恳请王爷不要一时意气,正落入恶人的圈套”。 钟燊昊怔是一急,剑眉颀竖,“这天底下换作是织妇耕农都不会相信还有清明的官司,交付给一个地方知府如何信赖得过”。 “你这层意思我又何尝没想过,只是我也派人探询了一下,江州知府言东玉在位十余载,虽是窍迷钱财但也算心如明镜。当地刘李两个富家的争执,纵是他的侄子强占良田案,在贿赏下他都做出了相对公平的判决。还请王爷恕罪,未及告知王爷,鄙人已在装敛钱财珠宝,劳烦孝正带回江州,还望言东玉能够识趣追查真凶,让安大侠九泉有知得以瞑目”。 高离霍颐声一叹,只怕此案绝非地方知府可以解决那么简单,再是爱财的官员终究是畏惧着上司的,但番石也并非糊涂,他如何不知自己所做的不过是缓和之计,只是为了腾出更多时间来周旋坐以待变。念及此处,高离霍也只能勉强咬紧下唇,点头应下。朱孝正方起身走了几步,高离霍在后头深深地抱拳作揖,“师弟,拜托了”。 隐约的暮色下钟燊昊的目光仅是落在半步之遥的高离霍,他一向温润如玉,纵是天赐夺目的才馥和资质,也不是与人横隔芥蒂的咄咄逼人,如今拖沓的身子中竟带着几分趔趄,让人心头不禁一酸。细细回想起来,霍叔并非总是像方才刚走出漫玉坊时的笑声凌云,而杨景佶本来郁郁的心结不也正因此恍惚间释然了,他用心置情的深浅,绝非旁人便可窥探其底。 众人正要继续前行,面前忽而闪出一个玄青色的身影,兴是过于紧张,仅是瞬间钟燊昊和杨景佶已然霍地摆开了拳脚架势挡到前头。只见手持长剑倏地跃下的少年稚气未消,孩子模样,一种英气逼人在冷竖起的眉目中愈发凛冽,却是只字未发怒瞠着站在那里。看清来者后,众人的表情似是冰雹天气里的瓜果蔫僵了,支挡的手臂却缓缓地放了下来。 ”小...骓...”,半晌钟燊昊才愣是挤出了一丝咧笑,硬生生地瑟抖出两个字,上前讨好的要拉起他的手,但他忽地把身子一侧避开了,这回眼中换作是一种干柴烈火哔剥般的熊焚。见此情形,高离霍忙醇笑着抱拳微微福了一下腰,“钟戬公子大驾前来可是有何贵干”。 “你娘几天没见着你的影了,说再不回去让我把你削成泥”。少年寒若冰霜地抛下一句话,嘴角都不曾有一丝纹起,就御气排风般倏的消失了。 “小骓真是可爱,燊昊你有这样的堂弟天天逗着玩还不乐死,回头我也要一个这样的儿子”,杨景佶装出极其羡慕的语气,说罢就捧腹大笑起来。 “你们就使劲地幸灾乐祸吧,祝你以后府上真有这么个来去无影鬼魅般的冷霸王”,钟燊昊哼的一声扭过头去,旋即哭笑不得地道,“天色不早了若是不嫌弃大家都到钟府歇脚吧,我让我娘把小骓叫出来供你们逗一个晚上”。 顷刻间大家都哑然得怔怔对视着,下颔拉得近乎脱落,恍惚了片刻高离霍才一把扑拍着钟燊昊的肩膀,抖动的睫毛隐隐带着晶莹,“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燊昊,我们可不敢拿生命来开玩笑啊”,后面兀的又传来杨景佶撕胸裂怀般的大笑声。这回换作是钟燊昊一脸羞窘地梗在那里,本来是无心的取笑话如今听着越发像是逐客令,吃力地欲再解释却一个字都咬不出来。倒还是番石多年游历商海唇齿如剑,“不敢辜负钟公子美意,只是我平日来往西域都是借宿富贾人家,什么堂皇华丽的宅邸都歇息过,如今倒是怀念起我大魏锦乐靡靡的坊馆。那权宜之下,我等还是在钟府附近找个馆子住下罢”。 三代同堂的钟府纵是潢溢鎏金,仅门前御赐的牌匾便是气象万千让常人不敢直视,但已然是偏离了长安城的中心地段藕居一处,不至于过分喧嚣。令他们瞠目结舌大骇一惊的是,其方圆几里之内大大小小的客栈馆坊已然被东瀛来的大使团承包下了,更有甚者,面朝钟府的厢房都是水银膏烛燃尽,丝竹铮铮瑟瑟,彻夜不止。 料想昔日里纵是各地官员朝觐述职,阙楼大会宴请四海番邦时都未曾有过这般盛况,众人皱紧眉头相视一看,心头都是浓云重雾般撩锁。遵循礼制,番邦每年朝觐的使者不得超过六十,绝非能填满这成千上百间厢房的惊人,看来东瀛大使此次绝非仅为朝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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