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误入后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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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吧 www.duxs8.net) 眼看天昏昏沉沉地就要黑下了,乌牚心理了理包袱,里面不过也就几把青稞几件衣裳,翻起来看了一眼,沉沉地落下心来,还好紫绮还在。虽然只是一把几寸的短笛,尾部还被烧过一般焦得通黑,却是母亲从前最爱的物品。坐在西域的土垄呜呜的吹起,幽幽絮絮,杜鹃啼血般呜咽着,纵是鬓角偶有撩起的银丝也掩不住母亲朗月般的风华。伏在母亲的膝头乌牚心总是无边无际的暝想着,年轻时眼前的会是怎样一个秀丽冰洁的美人。 摸了摸坍下的肚子,乌牚心便转了头拖着步子走向郊外的树林,这么晚了就不进城了罢,横竖在哪都能睡一觉。听说大晚上流落在长安街头,毕竟是大魏的都城,富贾云集,戒备深严,弄不好会被巡卫抓去质问上半天。想着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泞的路上,换作是平时画了张地图揣在怀里都会走丢,漠漠茫茫,昆嵛山都不知道几时能到,就这么把银子白花花地流在投宿上总是不太合适。 乌牚心刚在林子里拣一块石头瘫坐下来,低黯下的手白皙修长,温润如玉。这是却听到一个声音大叫而来,似是还很稚嫩。“喂,过来”。 “啊,占了你的地盘了吗,我马上就走”,乌牚心旋即背起包袱站了起来,心仍是砰砰直跳的,夜幕降临晦暗阴涩的树林里,若只是占了小树林的小乞丐还好,如果是...... “叫你过来就过来,别磨蹭了”,那少年的声音极力嘶吼而出。 循着他的声音,乌牚心合着手按在胸前,瑟抖着走了过去,却差点没笑岔了气。那少年被粗绳绊结的麻袋装着,一条纤绳倒挂在树枝上,他还用力地扭着身子,把绳子荡的高高的,然后在空中回环地转着。 “你在上面干嘛”,乌牚心笑的俯下揉揉肠子,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像秋千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像极了西域人家房梁上晾的菜干。 “天为床来地当被,晃晃悠悠把觉睡”,少年还闭上了眼,倏的平静了下来,煞无其事地抱着手颇为得意的样子,“行,小爷我睡够了,放我下来吧”。 乌牚心嘟撅起嘴,却是一个转身,“我才不敢呢,你肯定是毛手毛脚偷了别人东西,被主人逮到挂这的”。 少年气结地说,“敢污蔑本爷,看我下来不揍扁你”。 乌牚心回头看着他怒气冲冠的脸却甚是滑稽,一把正经地插着腰,嗔着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反正你下不来也逮不住我”。 “喂你别走啊”,少年怔是急了,讪讪地赔笑起来,“小妹妹你粉嘟嘟的脸真可爱,不过你看我也不像坏人啊,对吧”。 见到乌牚心闷着头还是要走,那少年呜啦一下大声哭开了,“没想到我萧晓这么命苦,爹娘欠了东家的债,东家就把我挂在这里。好不容易遇上了这么个善财童子一样可爱的小妹妹,却是个铁石心肠的冷美人”。少年暗自里却是在恨恨地咬牙切齿,熊熊怒火要谩谩地咒骂却有气无力地按捺了下去。 哭着哭着乌牚心遥想自己的身世不禁鼻子也一酸,心里思忖着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典藏着阴翳的,天涯间无论走到何处都能遇上像自己一样苦命的人儿。她回过头来细细打量,在树枝下转了一通,“但你挂的这么高,我也够不着啊”。 “你的脑袋果然是木头做的啊,就不会爬上去吗”,少年哭笑不得,急的跺着身子,引得绳子圆圆的打转。 哦,乌牚心麻利地放下包袱,爬上树枝不做多想,三下两下就解开了绳子。啊,完了完了,倏地少年就像倒栽的萝卜一样径直地插了下来,发出熟葫芦裂开的闷响。 “萧晓不好意思啊”,乌牚心心惊胆颤地探过头去,看着擦的灰头土脸的少年,又嗦嗦地不敢伸出手去拉起。 “什么小小小小的”,萧晓都不扑拍猛的就站起来了,“叫晓哥,你晓哥我是什么人啊,当今武林盟坛上的风流人物,还会怕这点吗。倒是你,一个小女孩子家脑子又不好使,这么晚了跑来这荒野里干嘛。不过倒也没关系,走运遇上了晓哥我,就送你回家吧”。 “算了吧,晓哥你还是当心回家没又被卖了吧”,乌牚心嗤的笑了,心中却又莫名地升起一丝荒凉,“不过也总比我好,至少还有个家”。 看到乌牚心眼眶倏地红了几层,反过袖子不停拭着眼角。萧晓也怔是急了,“哎小妹妹你别哭啊,遇上晓哥我了你还愁什么”。 “晓哥,你只要告诉我昆嵛山怎么走我就谢过你了”。 “啊”,萧晓兀的怔怵地大叫起来,两个眼珠子凸的快要蹦了出来,却又变得支支吾吾,“你要去那里干嘛”。 乌牚心自是极不情愿一遍又一遍背书地向外人说起,但毕竟已经抛出昆嵛山这个话口了,也再是含糊不得,“我要去拜师学艺,那里管吃管住,还能学得一身功夫”。 “拜师学艺,”萧晓使劲地甩了甩头,上下庄重地打量了乌牚心一通,这不是在犯迷糊吧,“别啊,据我多年的经验,昆嵛山上可向来是不招收女弟子的啊”。 “我也不知道,总要去了再说吧。太真派不收,秦女总行了吧”。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那叫韩非派,不过因为他们有一把传世的秦女剑,削发如泥,伸引自如。更绝的是有了此剑皇帝老儿都不用管了,随时能调动朝中三万禁军”,萧晓眯瞪地看着乌牚心,一副哭笑不得,说得她满脸是灰,“算了算了,看在还欠你一份人情的份上,跟我回太真吧,或许动用一下小爷我的关系,我师父能破例把你收在厨房里打杂”。 “晓哥原来你真是世外高人啊,刚才是我小觑了你”,乌牚心听的目瞪口呆,却忽而欢快如泷,“照你这么说昆嵛山兴是里这里不远了罢”。 “别提了”,萧晓一个摆手就是趔趄地坐下,“我就偷吃了祭坛上的东西,就被我师父挂到这儿来了,以他的功夫,才是半天时间走的路都不知道要我们赶多久才能回去。再说回去怎么进门都说不准呢”。 两人就这样唉声地坐在林子里,四野一片死的沉寂,阴深的知了啼满树荫。乌牚心倒是想着萧晓虽然狐假虎威,嘴皮功夫信不得,但心眼倒是不坏,跟着他上昆嵛山便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了。 天还是蒙蒙的亮,添上昨夜浓重的白露,隐约间都看不透这片树林,萧晓却像丢了什么一样惶急地推醒了乌牚心,“糟啦,快起来,再晚就进不了城了”。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进城偷抢的”,乌牚心揉揉惺忪的眼,睡意未消泛红的脸就像雨后的蔷薇。 “你有入关文牒吗,没有就乖乖地跟我摸着黑爬进去吧”,萧晓倒是说的一脸张扬。 长安城里荡漾的春光,果然不同于西域般萧瑟,像是刺工精美的苏锦在铺陈开它的花鸟灵跃,而描金绘彩的华光,惊艳了所有。雕栏玉砌的宅邸丝竹靡靡,屋角拱桥都已然写尽精致繁华。细数起来,每一条阡陌交通,清馆玉坊都让乌牚心惊讶不已,刚才蓬头垢面地钻过城墙下的泥沟也不足为惜了。 饿了几天几夜,乌牚心的脚步终是慢下来了,目光流连在酒馆茶肆摊摆出色香诱人的小吃上,什么豆腐皮的包子,山药糕,鸡油卷儿,糖蒸酥酪都让她垂涎尺三。只可惜两个一穷二白的同伙走到一块,倒是像叫花子一般,也只能啧啧地砸着自己的嘴巴。 突然走到了一个门面不大的酒肆前,只是在店内放置着几张粗朴的方桌,萧晓眼睛倏的雪亮起来,“小妹妹你等着,晓哥去给你弄些银两换好吃的”。乌牚心一脸愕然地站在那里,萧晓却一跃进了酒肆,蹬坐到了一个肥头圆耳袒腹喝着闷酒的男子面前。 “师兄,我今天出门太急了忘了捎上些银两,回去马上帮你抄功课补上”,萧晓掐出满脸讪笑,一手搭在那男子的肩上。 那男子的酒气却是醺的满脸泛红,歪头歪脑地继续倒上一樽樽酒,似乎丝毫没有听到萧晓的搭讪,“行嘛你小子,刚散伙就拐到这么好看的小妮子。不过话也倒说回来,回家种个一亩三分地,生儿育女也未必比天天在昆嵛山上不分昼夜地练武差”。 “什么,散伙”,萧晓兀地怔了一下,眼睛瞪得如井盖般圆,“难道师父他已经......” “完啦,全完啦”,那男子迷迷糊糊地挥甩着袖子,吞吞吐吐,又是一把磕倒桌子上。 不好,萧晓收敛起了脸上一如的不羁与散淡,一推手就冲出酒肆,差点把门口的乌牚心撞个趔趄,一溜烟跑着还大声地回头抛下一句,“小妹妹那昆嵛山上不得啊,你随便找份活儿糊口都比这个强”。 乌牚心却是急得要哭起来,心中填满了悲戚却谩谩地骂不出口,萧晓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路上颠颠簸簸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赶到了长安却被你孤零零地抛在街头,眼前的明媚旋即换作灰蒙蒙的阴翳,昆嵛啊昆嵛,你到底还在何方。 这时一辆纹着华美刺绣的马车倒是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拨挑起帘子,探出一张皙白无华的脸。那男人约摸着应已年过四旬,倒是生得眉稀眼挑,洁净无须,声色也是颇为尖细,“小姑娘,要饭的吗,我倒是可以施舍你一点”。 乌牚心吓得倒退了一步,瑟抖着方才发现起自己此时灰头土脸的模样。头上圆圆扎起的包子头已然松蓬蓬的像野生的蒲絮,身上那件出门时就穿上的的大衣随便席地而坐已然污垢蔫巴地似是张扯下的狗皮,怪不得被当成了叫花子。 “我不是叫花子,我可是有三十文碎银的”,乌牚心忙摆了摆手,汪汪的眼睛里游离着倔扭。 “啊哈哈...”,软轿中的男子笑得四肢颤抖,撩起削挑的指尖松松地捂着嘴,“看你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架,倒不像是中原人啊,番邦来的么”。 “西域”,乌牚心急着要赶路,苦苦地笑了一下,扭头就要走,却只觉得酥酥麻麻的,一个踉跄就要倒下。 迷迷糊糊间却是发现自己已然躺在轿中了,耳边萦绕的还是那男子拨挑般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屑,“好一个伶俐的丫头,都没及撒安息香呢就要背过身去,害得咱家差点失手”。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乌牚心醒来时,却是发现自己在一个碎不算华美但也颇为考究的厢房中,四角梅花式朱漆床榻,前面还一左一右地摆着汝窑仕女美人觚,里面插着香梅一类。透过窗前的铜镜,乌牚心怔是吓了一大跳,头上不知几时起已换作对称均匀的双环垂髻,而身上一袭纱粉的缎子,浅浅地印着几朵绣球花。抬眉看去,房内其它两个女子竟也是相同的发髻,一样的妆饰。只是坐在榻边刺绣的那位肌肤微丰,腮润如玉,观之可亲。而案前捧着一卷书页的却是削肩细腰,鹅蛋脸儿,俊眼修眉,恍若九天素娥。 乌牚心虽是想支起身子,却觉的浑身疲蔽,倒是榻前那女子抽出手来扶了一把。她安静地坐下,理了理神绪,却油生出一种莫名的镇定,“我叫乌牚心,被人下了迷药拐来的,可是能走了吗,我还要急着赶路”。 “这里是皇宫,我们这些宫女不满二十五岁都是出不去的”,那名自报叫夏冬雨的女子淡淡地说,但又急促地拉住了乌牚心,“千万要记住,人前人后,你以后就是苏扇了,这样才能无性命之虞”。 “这究竟是怎么了”,乌牚心撑着床沿,喃喃的声音清透干净,尤带着几分稚气。 “这个厢房里本来住着个叫苏扇的宫女,被上头的人失手打死了,这皇宫之中就算是最低微的宫女都是有文书记载的,要是上头查下来,又要牵扯出一桩血案”,夏冬雨的声音越来越沉,最后字字几乎被咽了下去,“兴是你的模样长的和她有几分相似罢,都是有着深邃的眼睛笔直的鼻子,所以才会被他们相中”。不经意间书案前的阮佩迟对夏冬雨掠过一个邪魅的眼色,轻浮地像芙蓉飐水,却难掩惊厥的犀利。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深宫之中,讷于言往往才是最大的智慧,自求安身又怎会分对错。 这时房门倏的被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撞开了,他们腰间的佩剑在霎时射入房内的阳光下凌厉出咄咄的寒气,一把就是反拽着乌牚心往外拖。如此架势乌牚心自是急得大哭,手脚胡乱地挥舞起来,扑腾地要抓住手边所有的东西。被褥,丝绢,都在她的踢蹬下滑落,而最后能留下的,唯有侍卫粗壮的臂子上深深刻入的指甲印。 两个侍卫把她一把推进一个黑咕隆咚的房间,顺势就砰地紧紧合上了门。乌牚心双膝一软,就沿着楼梯狠狠地滚了下来,年久失修歪歪扭扭木板搭架的楼梯,每跌一级就砰砰地发出即刻就要坍塌的声音。 房内却是无比的低暗潮湿,恍惚间还似是闯入了阴曹地府般,空荡荡的无一人,每往内提起一步都能听清夹杂着心跳的脚步声在四面徒壁间回环。倏的乌牚心发出了要划破天际般尖锐的叫声,在西域时虽然村口不远便是一片乱葬岗,无人认领的尸骨总是曝露天光的弃置在那里,但那个再怎么诡异吓人,总比不上眼前的血腥恐怖。 墙角密密麻麻堆砌的有大有小,大多已经干枯发黑,表面上铺的那层却仍是红苔泛腥,不知是哪条还在滴注着脓红的血液。细细辨认起来,那像蝙蝠引翅的却是条鼻子,三角形还回环着纹理的却是舌头,还有凸爆的眼珠,扎满钉子的四肢...... 乌牚心不禁一番干呕,腹腔中只如翻江倒海般,回过头甩手就要往外跑,门前却不知何时起堵出了两个人。一个便是大街上吹药如烟的那人,已然换上了宫中的葛布箭衣,整个西六宫的人都不无知道手法狠辣的武公公。而他身边那个又矮又粗,走起来却是腰肢轻摆,眼角堆砌起满是阴邪的就是了容若姑姑。 “还是把舌头割了吧,给大人办事总是要事事留心”,容若姑姑微眯起双眼,似是眼睛的夹缝能把几步前的乌牚心卡死。 纵使手心已然掐出一大把汗,乌牚心也不后退一步,她终究是知道的,这阴深冷寂的屋子里如何逃串不过都是徒劳的困兽犹斗,最终不都是落得一样的下场。她愣是看着容若姑姑半晌,嘴角却滑起一丝笑意,“奴婢苏扇见过姑姑,不知姑姑有何吩咐”。 容若姑姑怔了一瞬,侧过的眼角却是挑起的不屑,声音阴阳怪气拉的老长,“这丫头倒是机灵,只不过若说这世上最不透风的墙,便是舌头了,老实的样子是蒙混的过去的,这舌头可就不会骗人。其实人心哪有什么可怕的,拔去舌头谁不是一套皮囊”。 乌牚心紧紧地抿住双唇摇了摇头,“如果你敢拔去我的舌头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哦,请便”。 “这里每一条人命都不是苟且的吧,我进来时虽然没有名册,是一根随时可以除去的杂草,但苏扇呢?再去找一个容貌相近,又温顺听话的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吧。既然进了宫中,我也就认命了,只要姑姑肯给我留一条活路以后我愿意听你的吩咐”,乌牚心倒也不知道自己从哪使出的法力,竟然按捺住了一身冷汗。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迎面扬起的笑声阴深诡异。 “我那截小命不是把捏在姑姑的手心么,若是我敢有半点不敬,到那时还敢奢求姑姑的饶恕么”。 “若真有那时,我定当要把你挫骨扬灰”,容若姑姑拂凌而去的袖口在空中挥出一道镰刀般的弧度,而乌牚心眼前看的,更像是一道链长的铜锁,就此沉沉地架下了。 走出漆黑的房间,外头的春光依旧敛艳地像漫天铺卷的绸缎,晴丝袅娜,乌牚心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但那又如何,曾经的百般无忌,荒诞自由,已然是与她无关的人世。光明离开的一瞬扬尘而下的必定是无尽的阴晦,接连下最曼妙的十年,也只能闭锁于此,轻贱了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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